关于《悲观主义咖啡馆》

  这是李盲的遗作,在他死后三十年才被发现,被藏在马桶水箱下面——不知道怎么想的。

  小说设定在未来的某个时间,全世界范围内爆发了一种流行病毒,感染者的五官会逐渐消失,然后绝望地死去。两个警探合力调查此一事件的元凶,却只得到了一地残缺不全、毫无逻辑的碎片。

  据考证,这是李盲三十五岁时(死前两年)在一份陈年手稿的基础上继续创作的,在序言中,李盲自称这将是“一部非传统意义上的推理小说”(但是读者普遍认为是一部“颇有深意的寓言故事”),还声称“我将以这部大作复出,届时文坛将重新在我的光芒下失去色彩”,这话实现了一半。李盲终究没能够复出,在小说完成之前就消失了。

  小说分为上下两部,第一部从一场飞机上的对话展开,两名经验丰富的警官便衣行动,正巧遭遇,闲聊之下,得知互相侦查的事件背后有着隐隐的联络,乃决定通力合作,调查真相。表面上,一切事情都很零碎,线索太丰富,各种推理过程毫无意义,如同蜘蛛的丝网般秩序井然地展开:一个持续了几十年的大案,一个神秘的跨国恐怖组织(带有宗教性质,目的是促进人类进化)四处散播病毒达三十年,感染此病毒的人将失去五官(以腐烂或其它的方式)而继续生活(或者不生活,自由选择)。

  李盲让一系列受害者去看去听去张嘴说话(声嘶力竭,闻者落泪),虽然他们大部分已经失去了眼睛耳朵嘴巴。这一部分写得无比残忍血腥,极尽自然主义之能事,把病痛的凄惨情形用最细致的解剖学办法呈现给读者,对于事件的真实性和恐怖程度做了大肆渲染,发挥出自己神秘而光芒难掩的语言能力,夸张地拉高了阅读的门槛,让半数以上的读者“吐在了第一章”,李盲心里似乎有着无限郁愤和痛苦,在文中不断地切换口吻,用过在幼儿园里捕捉蜻蜓的女娃娃的口吻(词汇数量有限,语法掌握得也不够纯熟),用过乘帆船横穿大西洋的探险家的口吻,用过一个酷爱带领囚犯开展学习教育的狱卒的口吻,用过乡间养老院里怡然自得的老太婆的口吻,甚至还用过尸骨已经闪烁着磷光的骷髅的口吻,说话的人(也就是暴得大病痛苦死去的人)遍及各行各业男女老幼,总而言之,用的都是闪闪发光的古老东方语言。他说,我这样做,是要令那些受害者发言,令那些发不了言的人的发言,令那些不受关注的受到戕害的沉默者们发言——但是没人吃他这一套,因为他的写作分明已经完完全全地脱离了现实。

  经历过无数次颠簸的李盲,写出来的东西不再是当年的模样,从语言修辞到结构安排都有细微的变化,虽然词汇的搭配一如当年那般粗粝暴烈,透着股无所畏惧的自信。显而易见,这位非人类的天才作家只一门心思地想要颠覆传统的文学样式以满足自己的虚荣心,为此竟然不惜抛弃了人类基本的共通的审美原则,抛弃了普世价值,抨击了一切得罪不起的精神信仰,批评了所有神经衰弱的人们的廉价自尊,批评人们的痛苦(称其为“无力的笑话”),走上了一条铤而走险的极端之路。

  第二部围绕一个年老的富有魅力的恶棍展开,基本上以第一人称叙事,有着不多不少恰到好处的魔幻情节,开篇处,恶棍回顾了自己在故乡(地狱)的枯燥生活和来人间游历一番的渴望,为了做到万无一失,他在图书馆里大量地读书,每天要读到10本以上,晚上闭馆之时手脚乏力头脑昏沉,如此坚持了一年,恶魔从闭关状态当中自我解放,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里,纯粹依靠“雄心壮志以及认识世界的愿望”,跨过地狱之门。对于恶魔来说,逃离笼子的过程是愉快的。

  之后故事的背景切换到了人间。恶棍投胎到了一个富豪家庭,一出生就含着金汤匙,凭借着优厚的先天条件,用了三十年的时间,垄断了全球的咖啡生意(为什么选择咖啡生意,这是一个值得探讨的问题),作恶无数。

  到了晚年,恶棍功成名就,觉得自己可以以一个老绅士、老商人、老雅痞的身份体面地活着,同时又不必放弃偏执的思想和吹牛侃大山的爱好,不必放弃犯罪和屠杀的乐趣。晚年的他自称为法老。

  对于法老来说,只有一件事情是重要的,那就是在人间寻找一个代言人,可以把自己辛苦建立的事业继承下去的代言人,法老锁定了一名名叫李盲的年轻人,理由是:第一次见到李盲,法老就对他的充沛精力和才华感到惊奇,对于李盲能够如此坦然地做一个庸碌之辈、呼呼大睡着经过这样一个光怪陆离的世界感到惊奇,对于文学创作带给李盲的巨大安慰感到惊奇,对于从文学中获取意义和安慰感到惊奇。他几乎是迫不及待地向李盲介绍了自己的来历、身份和目的(还有难以启齿的前列腺问题),却遭到了年轻人的无情嘲笑。李盲说:“我看你别叫法老了,改叫话痨,或者牛皮大王比较合适。”虽然合情合理,但是法老依然恼羞成怒,决定“给李盲适当的惩罚”。

  小说到这里戛然而止,不知道到底完成了没有。

  坦率地说,第二部的艺术性比第一部差得多,刻意追求神秘性和装腔作势令人心生厌烦,除了体现出对资本的罪恶运作的深入了解之外,方方面面都显得平淡乏味,四十万字中有二十五万是在描写奢靡、臃肿、以浪费为光荣的晚宴,描写妇人们的华丽服饰和绅士们的得体举止,还有五万是介绍法老睡过的男人女人们,还有三万是关于窗户的——那些法老一经过就会在深夜里开启的窗户,有的富丽堂皇,有的寒酸不堪,无一例外令人联想起女孩子乌黑的眼睛——但是即便如此,仍旧不失为一部力作。

  由于小说的话题性和阅读的极端困难,这部小说三年内一共再版了10次,在美国和日本成为超级畅销书。每一个读者都能体会到其中史诗般的野心,感到作者要屠龙,要飞行,要去往月球,乃至要“凿穿所有知识分子的王八蛋混沌脑壳,在里面撒上一泡臭烘烘的冲天大尿”。

  《悲观主义咖啡馆》取得了不可遏制的成功,编剧们顶着巨大的困难,三个月之内将其搬上了话剧舞台,一年之后拍成了电影。更加可喜的是,此时的李盲已经溃烂在了泥土之中(或者作为标本被人收藏了也未可知;或者被法老派人做成了木乃伊,五脏六腑分别密封保存,掏出来,塞进去,随后压在金字塔底下),没有机会看到他的名字家喻户晓的那一天,资本在他的身后跳着舞,借助着他的名字自我滚动,自我繁殖。

《悲观主义咖啡馆》第一部第二十章(节选)

  “我们手中掌握的重要线索,全都指向这家咖啡馆。”

  “怎么会有人把咖啡馆开在山上?”

  “没错。”眼中闪烁着兴奋的光,胖警官继续说,“这家店似乎颇有来头,在官方的地图、工商局注册信息中找不到丝毫痕迹。一家悬浮于空中的咖啡店。最重要的是,所有来过这里的人都变成了无脸人。”

  “或者换句话说,所有的无脸人都来过这个地方。”瘦警官爱重复别人的话。

  “若我所料不差,这里和病毒有着莫大关联。”

  “也就是说,病毒和这里可能有关系。”

  循着李盲回忆录中描述的位置,二人开车来到这座小山丘,开始攀登。

  “理论上来说,爬到半山腰,就能看到海,能看到咖啡馆的灯光,然后沿着小路一直走,走到一个陡坡……”胖警察读着纸上的文字。

  小路的尽头却只看到一间破破烂烂的庙,在几颗歪脖子酸枣树的遮掩之下,早就已经朽坏不堪了。

  “这庙,可能有什么玄机?”瘦警察问胖警察。

  “需要取证调查啊。”胖警察说。

  “需要四处看看。”瘦警察点头。

  二人询问了方圆五里的所有人家(一共也就只有四户),得出了匪夷所思的结果。

  有一户人家是猎户,已经在这里住了三代,说庙是70年代的时候砸烂的,本来也就荒了很久了,没有和尚。

  有一户是山间别墅,男主人自称是大学哲学教授,住的地方离破庙最近,只有几百米远。他发誓每天晚上庙里都会传来男女交媾的放浪呻吟。

  “女的叫得那么浪也就罢了,那男的也爱叫。身为一个男人,你说这能行吗?警官,您说说?”

  还有两户是护林员兄弟二人,一个在林子的南端,一个住在北端,一个有车有房有老婆,一个有一条小黄狗,一个说游客小心前行,近日有猴子出没,一个说来者何人,禁止烧山。

  一个说,林子里面住着一个怪人,流浪汉,捡垃圾摘野果吃,一天出来觅食三次,面相凶恶酷似猿猴,是个没心没肺的畜生;另一个说,林子里面住着个拾荒者,有名有姓的拾荒者(姓李名盲),在一座下着从来不停的大雨的城市里狂奔的拾荒者,拾荒者捡到什么就吃什么,捡到什么就穿什么,如果捡不到任何东西,就什么也不吃,什么也不穿——这倒也还好,只是一旦捡不到对症的药,就在夜里抓心挠肝地疼痛,从日落吼到日出,叫声撕心裂肺。

  “看来啊,这不是我们能够管得了的案子啦。”胖警官说。

  “也就是说,我们要知难而退了。”

  “不,只要我们坚持不懈地调查,就一定能够让案子水落石出。”

  “就是说,我们能行。”

  “不存在的地方散播出了不存在的病毒,摧毁了一些不存在的人。”

  “就是说,一派胡言。”

  两位尽职奉公的警探,罪恶的天敌,正义的使者,配枪的勇士,在烈日下的荒山头上,满脸大汗,坐立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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