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届“春华杯”征文大赛文学创作类一等奖


悲观主义的咖啡馆和鱼的眼睛(节选)


郭道鹏

(汉语言文学专业 2018级本科生)


  【说明】:该小说是在本人的短篇《李盲》的基础上删改、扩充而成的。

鱼的落水与冬眠与无脸人

  鱼是在一个美丽的日子里出现的,然后又在一个美丽的日子里离开。鱼来的时候,李盲没有看到它,鱼走的时候,李盲正在冬眠,但还是跟它打了招呼。李盲是这样和鱼说的:你来的地方简直像是真空,你不配饮用你生存于其中的河水,你也不配离开水,你只能这样,不粘不腻、不清不楚地和水生活在一起——凌空飞翔终归是痴心妄想。

  鱼是在一个美丽的日子里出现的,然后又在一个美丽的日子里离开。鱼来的时候,李盲没有看到它,鱼走的时候,李盲正在冬眠,但还是跟它打了招呼。李盲是这样和鱼说的:你来的地方简直像是真空,你不配饮用你生存于其中的水,你也不配离开水,你只能这样,不粘不腻、不清不楚地和水生活在一起——凌空飞翔终归是痴心妄想。

  鱼听了李盲的话之后,伤心极了,于是从李盲那间三层公寓的窗台上,重新跳进了水中。

  李盲看着鱼在空中坠落的身影,对鱼说,鱼,我爱你。

  鱼听到了这句话,拧了拧身子,想要回过头来,回到窗台上去,回到房间里去,回到李盲的面前去,但是来不及了。

  在鱼飞翔的那一刻,李盲觉得她美极了性感极了,某种程度上,她伸展开双臂的身形就像是没有长翅膀的天使,那一短短回眸更是美得没有办法形容,一定有什么东西埋藏在热烈的光芒背后,有神秘感,有一个兴奋唠叨的小世界,有回忆,有忘不掉割舍不下恨得爱得咬牙切齿的回忆。总而言之,鱼的落水是某种悲哀又朴素的事物,宛如有月光的晚上听不真切的歌声。

  最后一刻,李盲有些后悔了,他想,即便要走,也该把眼睛留下。他探出头去看向窗外,纷纷扬扬的大雪落下来,落在河上,落在模糊不清的梦境中的屋顶。

  李盲两手扶着窗台,抬起惊慌的头,看向对面的楼房和远处的楼房,看着万家灯光,有医院的灯光,有警察局的灯光,有学校的灯光(高的那个是公立学校,矮些靠东边点的属于私立学校),极远处山顶上微暗的橘黄色灯光属于悲观主义,商店橱窗里的和圣诞树顶上闪耀着的灯光属于节庆,有的灯光属于道德家有的属于法官有的属于罪犯,不知道哪一盏灯光属于他,只知道看遍了这许多灯光之后,没有一丝儿家的感觉。有几颗脑袋从灯光之中探出来,打量着下方的街道,想看看这个习以为常的不怎么有波澜的世界上是否发生了什么事情。

  鱼就是这样离开了。鱼离去以后,李盲虽然有着诸多遗憾,但还是长出一口气,回到床边,整理好被褥和食物,然后躺下,用被子把全身裹起。万事俱备,闭上眼睛,准备好继续进入舒舒服服的冬眠,准备好一次和外界的完全隔绝,准备好睁开眼睛看到一个新的太阳,那种即便大张着眼睛对着它,也不会觉得刺眼的温柔的太阳。温柔与否先不谈,太阳是坚定的,习惯了在夜晚落下,在第二天清晨固执地重新出现,从不怀疑自己的正确性。李盲对于自己没有这样的信心,因此需要时不时地进行冬眠,以此来自我恢复。冬眠的时长在八小时到一天不等,最长也不会比冬天更长。冬眠是没有梦的,对于李盲来说,这是冬眠最美好的地方。

  但是从漫漫长长的冬眠中醒来,总是会感到些异常,感到自己和世界的不能同步,仿佛在一个荒无人烟的岛上醒来,仿佛行走在一间灰暗的开在地球外沿的咖啡馆,下一瞬间就要连同店里所有的人一道,被地球自转的离心力甩开去,甩到更远的轨道上,更加缺氧的地方。大概是那些本应在梦中出现的荣光和理想都缺席了的缘故,又或者钟表的自顾自运行总是使人感到恐惧吧,总之,冬眠醒来时,可能会发生不好的事情,比如看到一个无脸人坐在床边,笑嘻嘻地望着自己。

  “外面下雪了。” 无脸人本应长着嘴巴的部位蠕动着,发出和一般人没多少差别的声音。

  “唔,一冬天都没怎么下,怎么快开春了反倒下得厉害了?”

  “面貌不清、定位不清的雪,不知道什么时候该停下,什么时候该走动。和人也差不多嘛!”

  “红灯停绿灯行,规矩定得再完美,也挡不住身份认同危机。”李盲慵懒地掀开被子,踩上拖鞋,走到冰箱旁,拿起一罐啤酒喝了起来。

  无脸人搓了搓手,又紧张地摸了摸头顶。光滑如斯的头顶反射着耀眼的灯光。李盲会意,递给他一罐啤酒。他熟练地打开,仰起头来就往下倒。李盲看着啤酒如瀑布般流到他光洁如镜面般的皮肤上,就此失踪了,仿佛穿过了一道门,进入另一个世界。

  一罐啤酒很快“喝”光了。

  “哈!真不错,谢谢款待!”

  雪花飘忽不定,有几片还从窗户缝隙飘进了屋里,悄无声息地在李盲的身边飞舞着,笑意盈盈,欢欣雀跃。

  “最近一切可好?”

  “谢谢您的好意,但还是老样子。”

  “唔,这么说的话,还是看不见我的脸喽?”

  ……

  无脸人叹了口气,转身走了。李盲能够感觉到他的离开。他的气味、声音、形状、所占用的空间和时间,还如幽灵般停顿在四周。但是确定他已经走了,一切都是走了以后的残余。

  无面人走后,李盲突然有些难过,生病以来少见的难过。在别人的床上醒来是常有的事,理应不是因为这个。他感到喉咙干渴,前所未有地想要喝可乐,可乐早已喝完了,他只好又开了一罐啤酒,咕嘟咕嘟地灌了下去。喝酒的时候,李盲四下里环顾,觉得自己仿佛处在一个很是陌生的地方,固然不是自己的卧室,可也不应该是住了两年的鱼的卧室,应该是更远的,远到刻有自己名字或是墙上印着自己指纹的什么地方。

  大雪天,所有的人都徜徉在快乐之中,甭管是什么品种的可怜虫。

永恒哭泣的陌生人

  要知道,这个世界上的人实在是太多了。毋庸讳言,这个地球上存在着你能想象到的和想象不到的各种人。这件事值得从内心深处感到恐怖。

  想想吧:这世上一定有一个人,除了哭之外,什么也不会做,什么也不想做,什么也不做,只凭哭泣他就可以活下去,只凭哭泣他就可以掌控自己的生活,想想这种事情,就足以令人感到忧伤。甚至有点嫉妒。

  每次一想到这件事情,李盲就浑身起鸡皮疙瘩,好像一条突然被人抓住脑袋按到水里的狗那样。

  再想想这件事:这世上一定有一个人是为了你而哭泣。为了你无意中的冒犯,为了你在朋友圈里含沙射影的攻击,为了你发表在期刊的文章,为了你圆滚滚的屁股,为了你看电影时留下的廉价眼泪,为了你的知识你的才华你的M字秃顶,为了你的数学考试不及格,为了你的十二指肠,为了你的紫檀棺椁,为了你口袋里的银行卡,为了你系得过紧的裤腰带,为了你遗失在悬铃木下的情书,或者不为了你的什么,单纯地只是因为想起了你的名字。

  你能听到她的声音,但是感觉不到她的存在。要么她是身处其余时空、在历史的台阶上茫然四顾的可怜人,要么她是你自己的影子,因为过于孤独和畸形,天天在你看不到的墙壁上爬来爬去,要么她是你身边时时刻刻不离左右的伴侣,因为陪伴得太认真,被你给遗忘了。

  大部分时间她像是一只大海龟,漂浮在遥远的海洋的中央,你听不见也看不见,只是知道应该有这样的事物存在着。突然有一天她出现了——穿着黑色五分袖T恤和棕黄色格子裙,裙子不长且腰很高,突出一双修长的腿,戴着黑框眼镜和黑色口罩,头发总体而言是披散着的,只是在头顶松散地扎了一下。

  你对她说话,她冰冷地把头转向你,你发现她长有一双美丽的眼睛——或许别人看来不怎么特别,但是对于你来说就像一把钢刀——眼神冷静又聪明,聪明倒还好说,冷静可是冷静到了匪夷所思的程度。

  她出现的地方是受挫、灰败、尘土堆积的走廊尽头,那里有一台运货电梯,平时只允许物业工人通行,她是否从那上面下来的,不得而知。她凝视着你,眼睛里有来自地下深处的火苗,仿佛燃烧在深海之中,那是一种永远俯视的眼神,她用这样的眼神看着你,并告诉你,“你只有一个问题的时间。”

  你就是李盲。

  你张嘴结舌的丑样子笨拙极了,嘴巴张开了却发不出声音,简直就是个牵线木偶。

  “请问你的名字?”你说。

  她摇头,然后转身走进了货梯。货梯的门一点点关上,将她隐匿在了阴影之中,她的面孔仿若一张化装舞会的假面具般,静静地悬浮在昏暗的电梯门后,最后那个带有怜悯的眼神烙在了你的脑海。

  随着货梯哐当哐当地向下运行,你感觉到她又回到了那个无名无姓的世界中,重新成为了你的影子,你的开不了口、对不了话的影子,逝去的爱人摇曳的身影,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里发着光。或者一种味道,一种短短的温馨的香气,像是日落房间里的一杯黑咖啡。或者时间之外的幽灵,暗中掌控着你的命运,折磨着你的心灵。

  你怎么会问出那个问题呢?你真正想问的是:你为什么要哭呢?为什么要哭我呢?为什么要像海龟一样漂浮在遥远的地方呢?

  但是你问不出口,你笨嘴拙舌,肺中积水,喉咙有痰。你常做这种蠢事。有一次你和一位新认识的朋友从中午长谈到傍晚,到了告别时,你觉得应该说点什么才好,于是你说:“真是失礼,竟然还没问你的名字。”

  ……

磨损

  “对于这种事情,我会称呼为‘磨损’。”

  “像它一样?”鱼指着李盲手中的小咖啡磨,那是他新买来的小玩意儿,闲来无事就拿在手里转啊转,有时候会放点咖啡豆进去,有时候什么也不放,空转。

  “差不多吧……倒也不至于磨成粉,但一定是有什么东西磨掉了,所以我才会看不见,或者是记不住。可能是现实中给磨掉了,也可能是在我的脑子里给磨掉了。”

  “一定是后者啦!你可知道,越笨的人大脑皮层越平整?我猜你那里面一定光滑得像是玻璃一样——或者像是屁股一样。”鱼把自己逗得大笑。

  会像谁的屁股呢?李盲则在思考这个问题。

  “不是认真的吧?——磨损?”鱼的笑声停止。

  “当然啦。”

  “那么连我也会忘记?”

  “或许吧。”

  “不行,要把我记住。”

  “好。”

  “真的能?”

  “能。”

  “要一直一直记住我才行。”鱼说,“眼睛无所谓,最重要的是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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