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届“春华杯”征文大赛文学创作类一等奖


天 堂


郭元昊

(人文艺术学院 汉语言文学专业 2019级本科生)


  我父亲破产了。从天津到呼和浩特的卧铺需要十一个小时,现在外头黑漆漆的,我想写一段关于夜晚的环境描写,但我什么都看不见。我挺喜欢写作的。和我一样的人大多教养良好,你要是和我做朋友,一定会喜欢我的。别不信。我知道你想说某个地产大亨的儿子,但其实他才是另类。

  我小时候父亲没钱,那会儿他还在体制里当个办公室主任,后来才下海的。父亲搞煤矿生意,我每天见他喝的深更半夜,回来就打开马桶盖吐,眼睛红着。母亲就会在父亲身后拍他的背,让他吐的干净点。我知道父亲是为了政府能批下资源,陪着官员喝酒,但我不想看我父亲在那里痛苦地呕吐,我很心疼他。当然他对我说,这一切都是值得的,假如地能批下来,吐十次也成。但我不想看他吐。我见过他的不容易,每次花钱时,我面前都会浮现出父亲抓着马桶边在那里呕吐。我没办法胡乱花钱。

  我很喜欢文学。我会写诗歌,初中时给人代写情书赚钱。我大学念的是汉语言文学。正好我们大学有个作文比赛。我已经写了一万字了。写的就是我身上切实发生的事情。一些后现代的文章没办法打动我,就是因为小说是架空的。而我们不是生活在空中楼阁里。

  我打算在火车上把小说写完,我得先看一遍自己之前写了什么。这两天事情太多,文章的具体内容记不太清楚了。

  先看前几段吧。

  “翻来覆去,我的心焦灼着,眼睛闭了睁,睁了闭,从来没有一刻我觉得自己是如此的贪婪。

  金山就摆在眼前!

  那么多座塔吊,那么多集装箱,霍尔木兹海峡上有多少艘轮船,这不都是财富大网上勤劳的蜘蛛,一刻不停地搬运着金山吗?而我拿不到,简直要我把脸皮抓下来!

  起初我只觉得自己的心里是有黑暗面的,但现在车厢里的黑暗就像个黑洞,心里也黑,外边也黑,没有一个地方不是困顿的,可难道学生就该是穷酸的吗?他妈的!

  是的,我的确渴望着富贵,我也的确渴望着住在海滨的别墅里,拿红酒洗脚!可这都怪消费主义,该死的消费主义。现在网络太发达了,总能看到这些糟践钱的人。

  我看不上!”

  好吧,这是我小说的开头。怎么说呢?小说里的主人公,就是这个自言自语的家伙,是按照我自己来写的。他的性格和我还是有区别。我想写这样一个主人公:父亲破产,但他依旧骄傲,甚至有点自负。他就有点像陀思妥耶夫斯基笔下的拉斯柯尔尼科夫。他迫切地想要成功,幻想自己可以踩着他人,心中又渴望有一个尼采的超人可以踩着他。就是这么一个人物。

  这样写或许抓人眼球。大家都喜欢看疯子和怪人。毕竟我们的生活中都是循规蹈矩的人,小说可以带给人一种情感上的补偿。

  可是还是要修改一下。在人物的设计上,他情感的不均衡是源于他父亲的破产。之所以他在小说开头自言自语,是因为他和我一样处于一种经济困难当中,不得不坐卧铺,而非飞机。而他在冰冷,生硬的卧铺上躺着难受,想到自己家庭破产,进而对生活充满愤怒。

  小说断断续续写了几年。这篇文章是我很久之前就开始动笔的,或许当时的心境与现在不同。这样一个角色大概是我父亲刚破产后我创造的角色,离现在也过去几年了。

  “一个没有事业的男人,只会追求口腹之欲,会是何其可笑!我父亲总是讲……算了,不提了。有钱的话,我不会肤浅到沉迷买车买表,不会因为吃到一块来自日本的牛肉就在网络上炫耀,我要向着一个伟大事业而奋斗,不停地冲锋,冲锋,冲锋!等到我停下的时候,只有我死了……但是,哎!我连原始资本都没有。机会主义的时代过去了,腐败、投机、交易,跟我没有一点关系!

  因为我父亲破产了。这好像是一件大事,不过也没什么。大不了就是过不上好日子了。人们都说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我觉得还好。不过就是趋炎附势的人再不来我家巴结了,我觉得没什么大不了的。不是吗?我没和我同学说过。我觉得他们只会看笑话而已。我从很小的时候就知道这个道理,有钱的时候人们会高看你一眼,没钱的时候会踩你一脚。

  不就是这样子吗?反正我受够了这些庸俗、社会的人,这些蛀虫,这些秃顶的商人,水桶腰的厅官,拿着记者证来敲诈我父亲的记者,地头蛇。

  ……”

  当然这样说未免极端了,设计这样的想法是为了服务于人物形象。和我父亲做生意的也并非都是坏人,生意场上哪有那么多好人和坏人呢?小说里的“我”这样说是气话,他也清楚其中的道理。

  我希望成为作家,而父亲是商人,这两个职业都是观察人性的好手。作家扎根于社会,通人性才有好作品。商人经营于商业场,不通人性,就无法规避风险。

  我亲历过父亲生意兴隆的那些日子,所以也写了下来。读者读到之后,对于小说里“我”以前的美好生活才能信服。

  “……

  在我大概有,六七岁,父亲的奔驰S的后备箱和后座堆满了酒和茶叶,从来没有我坐的地方。这些小山般的红橙黄绿的礼品盒子总是换的,我每次见都不一样,长大点才知道这些礼物都送了人。小时候替父亲领着礼品往车上放,父亲不让我过问,只许我老老实实地替他搬东西。有一次礼品袋子漏了,里面的彩釉的瓷杯子瓷盘子都漏到地上打得稀碎,给我吓哭了。父亲就说:‘不怕,这袋子不结实,打了就打了,你再回去取一份,这东西多得很哩。’那会儿我还以为我父亲是干批发陶瓷的。

  后来我父亲又买了一辆丰田的普拉多,我见过父亲的很多朋友都有相同的车,白色车身的腰线上还有迷彩纹。我不喜欢这辆普拉多,就像人们不喜欢撞衫一样,这辆车我见的太频繁了。

  只因为它能装更多东西,父亲也就不往奔驰里塞东西了。但替换下来的奔驰我也没有坐过几次。我父亲对我有诸多期待,他不想同学看到我坐奔驰车上下学,这会助长我的虚荣。我小时候还不能理解,只觉得他小气。

  我小时候补课,他会从钱包中拿出一张五十元钞票给我,叫我打车去海淀。这些一般还能剩下个十来块钱,我就装在自己的兜里,拿去吃一顿麻辣烫。

  那会儿过春节,父亲的手机响个不停,他也总给别人打电话,向什么老板,什么书记拜年。那会儿总有人来家里拜年。房子外边的小院里停着挺多车。父亲干脆就不关门,也省得人不停敲门了。我就得不停地拜年,当时觉得很麻烦。唯一值得高兴的,就是叔叔们给压岁钱都很大方,还会带些旺旺的仙贝。父亲对压岁钱要抽九成,就留下一成给我。现在想起来,那会儿可真是热闹。

  我父亲破产后,他的‘兄弟们’全跑没影儿了。其中有些人,逢年过节受了我父亲不少好处。现在过年呢?尽是些催债的。银行的人倒是客气极了,生怕我父亲想不开。家里倒也不是说没钱了,可日子也不景气,好的光景也没甚可以期待。”

  这些是文章中的“我”回忆父亲经商的一些往事和生活,大多都是真的。父亲那会儿很忙,他的煤炭生意干的火热的时候,我也去看过。他在山西大同和内蒙古鄂尔多斯,包头那边都有煤矿的。

  红头盔,蓝制服,曾经是我父亲矿场工人的标配。小时候父亲会拿着大大的头盔盖在我的脑袋上,还会将我举起,和运煤车的车轱辘比高。露天煤矿的进口德国运煤车是个巨无霸,父亲举起我也够不到轮胎的上沿。他对我讲过,等哪一天他把我举过那个轱辘,我就长大了。

  参观父亲的煤矿是我最自豪的时候,他出身低微。我的爷爷被曾经是“地主”成分,他在井下干了一辈子最低等的工人,但他身上有着旧时代的骄傲。他现在还能背白居易的《长恨歌》,会英文(口音不是那么标准),会吹口风琴(曾祖父在民国时候给爷爷买过德国进口的口风琴)。解放后原本他想去教书,但学校不收反动派的孩子当老师,他只能像每一个大同男人一样下井工作。

  父亲没有爷爷那么优雅。他在矿上的学校念书,周围大都是矿工的孩子。他和他们一起打架,练武功。爷爷有四个孩子,要喂饱他们已经耗尽了这个变革中饱经风雨的汉子。他一大早下井,晚上才从漆黑的井下上来,几乎见不到太阳。体力工作已经榨干了他,他也无法教父亲口风琴,因为那会儿爷爷的体力已经不再充沛了。父亲的大哥学会了口风琴,但吹得很一般,我都能听出破绽。

  我曾祖父的庞大的大院(这是他们既为官又为商的证明)被重新分配给了他以前的佃户。曾祖父抽大烟,禁掉大烟后没多久就活不下去了。他可能死于毒瘾发作,但并不是被枪决的。爷爷和父亲的生活不好过。

  也正因为如此,当我看到他以前拥有那样壮观的矿场,我确实惊讶于人的伟力。

  父亲以前既有地上的矿场,又有地下的矿场。

  露天煤矿以前是不做环保设施的,坐着一辆小轿车开进矿车,漫天的黄土和煤渣被风吹得卷起来,刮到车窗玻璃上,一会儿就积上一层。为了不叫那些巨无霸运煤车压到我们,车与车之间都装备着无线电。大车一旦靠近我们,无线电就能报出大车的位置,比方说在左侧三十米。

  煤炭就在一层土的下面,剥离开土层就露了出来,那黝黑的矿石,是亿万年前的远古动植物,而今成为燃料馈赠给人类。这些裸露的煤炭要常常喷水,不然就会自燃。黄沙中,一台十几层楼高的重型设备在刨着这些煤炭。这样的露天矿场,远比大学的操场大的多,从地面上看,是一个巨型的深坑。

  而地下的煤矿又是另一番图景。

  那时候我会穿上煤矿里工人的工作服和头盔,戴上口罩,绑住自救设备,坐在皮卡车后的斗里。坐在我对面的工人师傅替我打开头盔上的照明灯。我就在颠簸的车斗里一路往地层深入。

  越往下越热。加固的井下墙壁上还会渗水,需要将这些地下水抽走。地下的光也昏暗,空间也小。当越过各种机械设备,就会看到巨型的钻头。当它工作时就会切割岩壁上的煤炭。

  这些钻头会在晚上开工。

[1] [2] [3] [4] 下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