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届“春华杯”征文大赛文学创作类一等奖


阿连德的最后24小时


贺泳迪

(机械工程学院 动力机械及工程专业 2018级博士生)


  ——谨以此纪念伟大的社会主义革命家萨尔瓦多·阿连德遇难48周年

  空气中弥漫着刺鼻的催泪瓦斯,水炮车前进的声音隆隆作响,西班牙语的咒骂声,燃烧瓶在地上碎开的脆鸣,仿佛都只在我身边两三步的距离。我在街道上拼命奔跑着,好像要榨干我肺里最后那一点点难得的空气,我不敢睁开眼,催泪瓦斯已经把我的气管刺得生疼。在我的背后,游行队伍们举着我读不出的西班牙语条幅,簇拥着我不认识的画像,迎着催泪瓦斯的毒雾和水炮车的高压水龙,仍然在前进着。即使水龙的高压将他们的一部分驱散,剩余的人们也会在几秒钟内补上那个缺口,向着阻挡的军警投掷砖头和石块。警用冲锋车的柴油机轰鸣着,冲向游行前进的人浪,时而将一些不愿退后的人撞倒,却又只能在另一波人浪前停住。愤怒的人们把冲锋车上的警察拉下来痛打,装备着防刺服和强化面挡的军警又将他们拉倒、撞开,拿着钢制的警棍,一下下地砸在他们的脊背上。西班牙语的国骂,在街道上响作一团。

  两个全副武装的防暴警察强行将我拦住,其中一位警察将他的手放在枪套上,另一位警察正准备去摸腰间的手铐。将我有限的西班牙语词汇量过了一遍后,我终于极其生硬的向着两位并不友好的警官颤抖着说出了“铜矿”“中国人”这两个词。墨色的面挡之下,我看不到两位警察的表情。两人怔住了几秒,随即快速地说了几句西班牙语,便让开一条路,其中一位警察还对我做了一个“请”的手势。我紧张得甚至忘了道谢,连忙朝着下一个街区跑去。

  逆着游行队伍的方向,下一个街区刚巧是游行队伍集合出发的地方,虽然看起来并不平静,全副武装的警察在街上依然处处可见,盘问着路人,要求查看他们的证件。但比起刚刚几个打成一团的街区,自然是好了不少。我停下快跑,一股恶心便犯上心头,终于顶不住,蹲在路面开始干呕。

  此时,一个人来到我的身边,递上了一瓶水。我生硬地说了声“谢谢”,接过水来,使劲往喉咙里灌了几口,又仰头把剩余那半瓶浇在了眼睛上。过了大概五六分钟,催泪瓦斯的刺痛感慢慢消失了,眼前模糊的街景终于清晰起来。那位递给我矿泉水的,是一位老人。此时他已回到了不远处的咖啡馆外,西班牙式的咖啡馆外散乱地摆放着几张桌椅,在其中一张桌子上还摆着一杯咖啡,想必刚刚老者便坐在这里,如同看电影一般,看着兵荒马乱的街景。

  老者招呼着我过去,放下手里的报纸,端详着我的亚洲面孔,刻意放慢了语速,问道:“在智利,游行的时候可不太平,你这几天怎么还想着出门?这段时间除了我这家,其余的酒吧、咖啡馆怕是不敢开门喏。”就跟其他许多智利退役军人一样,老人穿着一件洗得发了白的深灰色军装,左胸的勋章看着像是有几十年的历史,时而叮铃作响。“我……大学毕业之后找不到活计,家里让我来舅舅的铜矿看看。”

  老人笑了笑,“铜矿,看来是有钱人啊。”又喝了口桌上的咖啡,“在阿连德的时代,我工作之余也常去铜矿,我哥哥当时在工人委员会,经常邀请我和他们一起唱歌跳舞,当时要是手风琴拉得好,可受女孩子喜欢了。”“阿连德?那是谁?智利之前的总统吗?”我疑惑地问道。

  这时,老者的眼里仿佛多了几道光亮。“是,是,他是我们之前的总统,一个和皮诺切特,和现在的狗娘养的完全不一样的总统。”没等我回话,老人接着说:“那时,我还只有二十来岁,从军队里刚刚退役,是阿连德的侍卫队步枪手,在拉莫内达宫打过那群灰皮畜生。”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军装,补充道:“我这种灰色,跟畜生的灰色不一样。”

  我不过只是个刚刚毕业的大学生,在大学里瞎混了四年,又在家里白吃白喝了几个月,即使是世界历史课本里提到的那几个大国往事,都已经早早还给了老师,更不用说这个科迪勒拉山系脚下的狭长小国的政治往事了。和老人这不经意的几句聊天,已经让我满头雾水。但往前走,是一个个手持警棍枪支的黑衣警察,往后走,又是燃烧瓶和石块翻飞的前线战场,与其冒着风险穿越几个街区回到工厂,不如在这听故事。“阿连德是谁?皮诺切特又是谁?您还打过仗?拉莫内达宫又在哪?要么您给我讲讲?”

  老人点了点头,慢条斯理地讲起了故事。

  阿连德·萨尔瓦多,学过医,当过兵,读过马恩著作,在大学便读过列宁主义和托洛茨基主义的小册子。1931年,23岁的阿连德就因为组织学生游行反对独裁总统卡洛斯被捕入狱。而彼时在智利,自由主义、社会主义、军人,你方唱罢我登场,一派上台,便开始抓捕政治犯,特赦自己人,阿连德往往刚入狱不久,便被特赦,刚被特赦不久,便又被捕入狱,久而久之,就成了监狱的常客。

  但是,阿连德并不是那些吃人饭不干人事的传统政客,他是个马克思主义者,因为组织游行反对军队政变推翻当时的智利的社会主义共和国政府,他甚至没见到自己父亲的最后一面。幸而赶上又一轮新政府上台特赦,才让他赶上了父亲的葬礼。当时,当着众多宾客,他便说,要为了社会主义事业奋斗终生。

  “现在想来,当时的宾客里大概有四分之一的军人,四分之一的自由主义者,四分之一对政治毫不关心,估计还有四分之一的政府密探。”老人新续了一杯咖啡,咖啡闻着很香,想必是刚刚磨好的蓝山咖啡。“但是他就是说了,他就是这种人,往往是先把心里话说出来了,才开始思考这安不安全,符不符合政治主流,然后对质疑他的人说一句‘去他妈的’。”轻抿了一口,他又说:“有的人说,他这样的性格就不适合做一个政治家,更不适合做总统,但我当时想,他妈的,这才像个男人,”他笑了两声,“但我现在他妈的也不知道马克思主义和社会主义是什么东西。”

  1952年,老人才刚刚出生不久,阿连德第一次竞选总统,就输给了让他坐牢的卡洛斯,当时阿连德的选票连卡洛斯的十分之一都不到。1958年,阿连德参选,这次他又输了,但已经是得票第二,获票率高达28.9%的候选人了。6年之后,阿连德又碰上了当时炙手可热的中间派政治家爱德华多。爱德华多知道,如果单靠自己的宣传,自己的得票怎么也比不上演讲好手阿连德,便拉起了一个中间派政治联盟,终于吃下了半数选票。

  这时,老人转向我,问了我一个问题:“你知道天堂的反义词是什么吗?”我怔住了,想了想,说到:“是地狱?”老者掩住了笑容,说:“不对,是美国。”

  当时,南美还是美国的后院,智利作为南美最大的产铜国,自然也难以例外。美国和他豢养的资本家们,趴在智利的铜矿上,吸着全智利的血,并把吸剩下的残羹分给智利多如繁星的政治家,以确保下一次吸血的机会。在这样的国家,怎么会允许一个天天怒斥资本主义,要求进行土地革命和铜矿公有的阿连德上台?

  “但是,他就是上去了,就是那么戏剧般地上去了。”老人说。

  在输给爱德华多那一次,阿连德就已经明白了,靠单打独斗,是绝对撕不破这群嗜血的蚊子拉起的大网的,为了上台,他必须妥协。作为最激进的智利社会党的党首,他联合了温和左派智利共产党和中间派基督教民主党,组成了当时最大的政治同盟“智利人民团结阵线”。而这个执政联盟,也帮助阿连德赢下了大选。

  “阿连德一上台,就收回了几乎所有的铜矿、铁矿和硝石矿,这气得美国人牙痒痒。”老者终于露出了一点笑意,“而且呢,他还是动用合法手段收回来的,处处引用的是智利的法律,美国人还真拿他不能怎么样。”

  “这样的事,卡斯特罗(指菲德尔·卡斯特罗,古巴革命先驱)和切(指切·格瓦拉,古巴革命先驱,南美洲游击队组织者,国际主义者)也都做过。但是,阿连德不能像他们这样干,因为他从不是阵线的领袖,他的阵营里不只有战友,还有基督教徒、自由主义者、温和派和叛徒,这些人能把他选上去,也能给他拉下来,主要他公然承认自己是社会主义者的话。”

  正如阿连德自己所说:“我是个马克思主义者,但我的政府不是马克思主义的政府,也不能是马克思主义的政府。”这也成了阿连德脖子上的一道绞索,直到他牺牲,这根绳子也没有放松哪怕一厘米。阿连德的背后,不仅仅有支持他的社会主义者,还有中间派和改良主义者,即使在社会主义者内部,也存在激进派的社会党和温和派的共产党,阿连德虽然想推动自己理想中的社会主义改革,但让他走革命道路,去清算自己背后的阵线,这无异于政治自杀。因此,阿连德提出,他要建设的社会主义,绝不会通过暴力革命的手段实现,而是要采用“红葡萄酒和馅饼”的和平建设路线实现。

  议会里难以平息的左派、中间派、右翼之争,也让阿连德的土地革命变得一地鸡毛,激进派总领之时,连小地主和中产阶级的土地也被没收,而这些人恰恰就是阿连德的重要票仓;中间派而后接手管理,使得农村集体农庄和自留地并立,分得了土地的农民出工不出力,最后智利的粮食相较于阿连德上台之前不仅没有增产,甚至减产了。阿连德疲于应付阵线内部的路线之争,他执政的这短短三年间,居然换了八届内阁,后期的几届内阁甚至不到一个月。

  屋漏偏逢连夜雨,美国出手了。一夜之间,美国几乎抛售了自己一半的战略储备铜,国际市场里的铜价跌到了冰点,智利出产的铜出井之后,几乎就已经开始亏本了;在美国的游说下,欧洲国家全面禁止进口智利的铜,这使得事态雪上加霜。在丰年,智利的粮食就难以自给,美国几乎在几天内就暂停了对智利的所有农业贷款和粮食出口,失败的土地革命又使得智利粮食连年减产。大量的美元和美国教官此时也涌入了智利军队,带来更优秀的战术训练和更新换代的武器装备之时,一些东西也在悄悄地生长。

  “阿连德给铜矿工人们涨了工资,给铜矿增加了投资,但一夜之间,铜矿的工人们发现,即使在铜矿当地,铜的售价都开始低于成本价,换句话说,产得越多,赔得越多。”老人回忆道:“市场上的东西越来越少,因为美国人不卖,工厂或是造不出来,或是成本原因压根就不愿意造。粮食的价格反而越来越高,变成了原来的几十倍。”

  1973年8月,愤怒的工人,右翼的投机分子和饥饿的市民,冲到了总统府拉莫内达宫门口,他们大声咒骂着他们曾经崇敬和爱戴的政府,向着总统卫队们扔着石头,将拉莫内达宫的花窗砸得粉碎。

  阿连德的党内好友,阿尔塔·米拉诺是个道貌岸然的人,或者说是一个道貌岸然,且激进,且不顾事实的人。即使事态已经恶化到了如此程度,他仍然坚称,要把革命之风推进到智利各个角落,他甚至在演讲里大声疾呼,要求军队的士兵起来,反抗他们剥削阶级的军官。

  历经数届军政府,智利军队已学会悬垂在政治之上,无论哪方上台唱戏,都不耽误他们严守中立,但是,阿尔塔这样的危险发言,仍然使他们人人自危。

  1973年8月,智利陆军第二装甲营营长罗伯特·索珀中校带领着百余人临时起意,发动政变,这场先天不足,准备仓促的政变很快被成功平息,但也使得二十余人横尸当场,三十余人受伤。忠诚的智利陆军司令普拉茨亲自坐着吉普车,拿着冲锋枪来到政变军队面前,一番慷慨陈词,便让政变军队放下武器,首谋束手就擒。

  同样用实际行为表现了自己的忠诚的,还有当时的首都卫戍区司令,奥古斯都·皮诺切特将军。

  22日,曾因为利益与阿连德站在一起的基督教民主党突然向国会提出弹劾,认为阿连德执政三年来的施政方针,以及提出的宪法修正案严重违宪,被国会投票通过,国会要求阿连德辞职。

  在整个社会舆论的影响下,离心离德的军队家属们,赶到阿连德和普拉茨的家门前,向门窗抛掷垃圾,以表抗议。

  讲到这里,老者清了清嗓子,又为我倒了一杯咖啡,说到:“阿连德是个不管不顾的人,但是普拉茨不是,其他人也大概不是。”

  普拉茨忠诚于阿连德,但阿连德的战友却想煽动他的部众起来推翻他,普拉茨是个重视荣誉的职业军人,却不经意间已深受自己同仁的厌恶,压力之下,23日,身心俱疲的普拉茨向阿连德递交辞呈,并推荐一直以来表现忠诚的皮诺切特来接任自己的陆军总司令一职。

  “从这开始,阿连德的最后一个朋友,也就离他而去了。”老人低着头,不知在啜饮着自己那杯咖啡,还是不敢让我看到他那有点发红的眼眶。

  同样身心俱疲的阿连德,也已走到了山雨欲来的关口。军队已经反意尽露,仅靠几位忠诚的将领维系局面;背后的党派阵线早已分崩离析,曾经的战友基督教民主党和民族党暗通款曲,在22日的国会上公然率先提出弹劾案,要求他下台;经济改革毫无成果,国家前途一片惨淡,那怕是智利首都的道路两侧,也扔满了无主的出租车和公交车,由于缺少零件和燃油,他们已经成了毫无用处的工业垃圾;即使是他自己的党派内部,阿尔塔也常常不经讨论和允许,在各种集会上暴论频出,置整个党派于不仁境地。终于,9月9日,他同意了反对党的要求,同意举行一次全民公投,让人民决定他的去留。

  但是,时间已经来不及了。

  9月10日下午2点,智利首都圣地亚哥的天气仍旧十分闷热,阿连德前日刚刚同意海军司令梅里诺呈上的演习计划,同意在未来的几天派遣智利海军的数艘舰艇前往太平洋,参加一年一度的智利-美国“UNITAS”联合军演。

  此时,阿连德的副官收到了一封来自于苏联情报组织克格勃的绝密电报,电报的内容只有一行——“阿连德总统,您的海军司令梅里诺可能在近期准备发动政变。”阿连德大惊失色,此时,智利海军的“普拉特”号巡洋舰、“柯克伦”号、“布兰科.恩卡拉达”号和“奥雷拉”号驱逐舰、“阿劳科”号航行补给舰和“辛普森”号潜艇已经受命离岗,目前完全处于海军司令的控制之下,而这几乎已经是智利海军半数的精锐部队。但是阿连德没有被这种程度的变故冲昏头脑,他随即电令新任陆军总司令皮诺切特重视首都卫戍区防备,同时加紧几个主要军港的防护工作,以免海军折回。

  为了避免事态扩大,阿连德在当晚便召开了幕僚会,要求所有党内和政府内幕僚均来参加。在阐述完目前的局势后,党鞭卡洛斯向阿连德提议:“建议总统阁下尽快归拢防御力量,此外,目前社会党在南美各国都有外设部门,可以在这几天尽快准备政治避难,逃到巴西或者阿根廷。”向来以温和著称的阿连德此时突然大发雷霆:“请各位同志记住,我,阿连德,是人民一票一票选出来的。我,是智利唯一的合法总统,我不会走,永远不会!我只接受一种离开拉莫内达宫的方式,就是人民要求我离开,或者你也可以让叛军,拖着我的两只脚,把我拖出去!”

  会议不欢而散后,已经是晚上9点左右,阿连德要求侍卫队备车返回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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