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是柳下屯的。他爹是矿工。我爹叫他爹叫‘六子’,他也让我叫他‘六子’,他说他是‘小六子’。”高武义给小闺女解释。

  “哦。”小闺女这才接过高粱饴糖,藏在了自己的袄兜儿里。她忽闪着大眼睛,半懂不懂的样子。

  “你咋不吃?”高武义看她把糖放了起来。

  “留给我爹一起吃。”小闺女笑眯眯地回他,大眼睛眯成了一条线儿。

  “等我长大以后,也要当矿工。”高武义也把自己那颗高粱饴糖藏在身上,他要留给爷爷高明宗。

  “当矿工比在家好吗?”小闺女显然不懂。她望着眼前汩汩潺潺东去的淇河水,头顶的星空落了一地的星星。

  “那当然!当了工人就不用干农活,还能吃上商品粮,不用再挨饿。”高武义听到河水中央传来鱼儿跃出水面的水声。小闺女说,那是星星掉落在河水里的声音。

  夜空掩映下的淇河星光四溢,人们在河滩草地上点燃的篝火静谧而辽远,仿佛远古时期的人们也是像他们这样这样围坐着、交谈着。静,是大自然的声音,尽管有柴火燃烧的噼啪声、河水流动的涛浪声以及夜莺的啼叫、丛间的虫鸣,但这一切却都更增添了夜半时分大自然的寂静。人们在篝火前的交谈声渐远渐稀,火苗舞动,模糊了人影……

  翌日清早,人们重又拉着架子车上路了,只是比来时的速度明显地慢些。每辆架子车上都堆放了黑油油的煤,拉车人勾着腰在前拉车,像拉了一座山一样。干冷的风掠过,人们的脸便像被小刀子割一样丝丝股股地疼起来,又感觉像是被无数密密麻麻的绣花针往脸上扎。皴裂的皮肤被冻得紧绷绷直往里缩,随即咝咝啦啦绽裂开了条条道道的口子。高峻仁父子、王二哥都裹着厚实的大衣,头顶着火车头帽子,帽檐的皮毛在凛冽的寒风中抖抖瑟瑟。小闺女的小圆脸儿冻得发白,如同一块汉白玉,白玉下有隐伏着浅浅的一层绯红,她被王二哥用厚被子裹了起来,竖躺在架子车的车沿儿旁,在车上与煤堆拥挤着。黑里透亮的煤堆与小闺女白里透红的小脸儿呈起了鲜明强烈的对比。

  高武义和爹轮换着拉车,拉过了一段又一段,一路又一路。漫长的道途上铺排了惊人的无聊,而无聊带来的沉默又像巨石一样似千斤坠在人们的肩背上。路的远处还是路,纷扬起一世界的尘土。路的周围一如既往地还是一大片一大片的树林,叶都落光了,只剩下枝枝叉叉,张牙舞爪随风乱舞。枯叶和着尘土一次又一次旋起、下落、再旋起、再下落……

  高武义的双腿灌了铅一样,双臂也酸得僵硬起来。高峻仁见状,赶紧替换了他,自己继续拉车。高峻仁起头说了几句话,试图打发走长途赶路的寂寞。红日西沉后,天早早地黑了,浓稠的漆黑铺天盖地而来。拉车人越走越少,高家父子和王二哥父女却一直东去,他们的家一个在河南的最东边,一个在山东的最西边。他们找到了一片旷野,准备在此休息一晚,便停下车,打理好床铺,各自打开了干粮袋,拿出几个硬如石块的杂粮馒头或烙饼,慢慢地啃。王二哥的架子车就停靠在高家父子旁边的不远处,能隐隐听到他给小闺女交代了什么,就离了车子,到身后的树林里去了。高家父子对此没有在意,仍是兀自啃着干粮、喝水、喘气儿。

  茫茫旷野,一眼望不到边,偶尔传来附近村庄里的猫叫犬吠。西北风一任地驰骋呼啸,吹得高武义的一窝头发乱蓬蓬的。月光清凉如水,洒在地上就结成了冰晶。拉车人一个个腰酸背痛,头昏脑涨,各自捶肩捶背,随意地喘着气儿。高武义仰望夜空,思索着自己怎样成为工人,吃上商品粮。等第一次发了工资,我一定都买成糖,高武义想。他又想起了九儿,到那时,一定分给九儿一包黄澄澄的糖球儿,再给王二哥的小闺女一包……

  忽然,不远处传来了一个中年男人的吼声,那声音里夹杂着急迫和绝望。高武义刚觉得这声音比较耳熟,父亲高峻仁就让武义看着车,赶过去看发生什么事了。高武义朝着声音传出的地方望去,他看到王二哥正亢奋地大喊大叫着什么,紧接着传来小闺女的呜咽声。高武义蹭地坐起身,想去一看个究竟,但又突然想起了什么,便紧紧握住了干粮袋的袋口,将它抱在胸口上。

  片刻后,高武义看见了一个模糊的黑影朝自己这边走来,渐近了,渐近了,黑影越来越大,仔细一瞅,是爹。高峻仁二话没说,夺过高武义手里的干粮袋,就往另一个麻袋里哗啦啦地倒,滚圆滚圆的馒头呼呼啦啦地被倒进了另一个口袋,倒了一半儿,高峻仁才停住了。高武义张大了嘴,眼睁睁地看着父亲的所作所为,缓过神后,面带担心地问:“爹,咋啦?”

  高峻仁只字未提,一句话也不吭,一把大手攥了那半麻袋干粮就往回走了。高峻仁刚走了一半儿,高武义就隐隐约约地听到了一声沉重的闷响,他猛地一惊,似乎意识到了什么。高峻仁也突然站住,愣怔了一下,紧接着朝王二哥的方向狂奔。暗夜里隔空传来了一阵凄惨的哭喊声,闻者无不悲恸。高武义心头一震,瞪大了眼睛往远处的黑暗不住地望。那声惊天动地的闷响过后,小闺女那如丝线般断断续续的呜咽戛然而止了,伤心的余音被肃杀的北风席卷而去,消弭在无垠的原野深处,再无任何响动。等爹高峻仁回来后,一直铁青着脸,高武义低声问他什么,高峻仁都一言不发,脸色苍白中透着铁青。瞌睡渐渐不顾一切地袭来,旷野愈发显得安静。高武义直勾勾地睁着一双眼,突然坐起身来,装起胆子,向王二哥停车的方向蹑手蹑脚地挪动,蹭得脚下的野草哗哗作响。高武义在临近王二哥停放架子车的不远处一个草堆旁蹲坐下来。一声声断断续续幽幽的抽泣随夜风呜咽而来,低低的抽噎声中夹杂着烦叨的絮说,听得高武义汗毛倒竖,殷出一身冷汗。清冽的寒风灌入了高武义的脖口、袖间,渗出的冷汗瞬间化作冰粒儿扑扑簌簌地落在了草窠里。幽咽和抽泣在冷风中如远古的阴魂唱着冷森森的戏,从原野深处幽幽地传来。那是王二哥在哭。

  高武义的两排牙齿格格打颤儿,不知是冷的,还是吓的,他脸色一片白,白得瘆人,脚步不听使唤地直往前挪。他看到有一小截棍子僵直在架子车上,等偷偷潜近一瞧,那是小闺女露出在车外的胳膊。车子的不远处,王二哥仍兀自抽泣并絮叨着什么。高武义从车后绕近,他看到了小闺女静静地睡着了,脸色在清寒的月光下愈发显得苍白。高武义突然感到了有些不对劲。在暗夜中,小闺女的头上和袄上淌着一大片浓黑的东西,她的眼角挂着一道干瘪的泪痕,鼻下气若游丝,甚至没、没有了气息……但她手里却一直僵僵地攥着什么东西,高武义掰开来——那是他给她的那颗高粱饴糖。从脚底传到头顶的寒意瞬间漫了高武义一身,他往后趔趄了几步,扭头跑了……

  翌日的阳光一杆一杆地打在了高武义沉重的眼皮上。高武义脑子里闪了一下,朦朦胧胧半睁了惺忪的睡眼,直感到眼皮发涩。高峻仁正倚着架子车一口一口缓缓地抽旱烟,仿佛已抽了一夜之久。高武义隐隐约约地问他:“爹,王二哥跟他闺女呢?”

  “走啦。半夜就走啦。”高峻仁吐着白烟儿,口气平静地说。

  高武义瞬间明白了夜里到底发生了怎么一回事。原来,王二哥去树行子里解了个手,临去前嘱咐他闺女看好干粮袋。结果回来后,干粮袋就不知道啥时候叫人家偷走了。没了粮食,又还有那么远的路,那不只剩下死了吗?王二哥一急,失手一棍子把自己的闺女打死了,最后一个人半夜拉起车子和闺女的尸走了。临了,高武义望着滔滔东去的淇河水,朝着家的方向,少有地叹了口气:“那他回去能过好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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