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届“春华杯”征文大赛文学创作类二等奖


淇水汤汤


于广泽

(中国语言文学专业 2021级硕士生)


  鸡刚叫头遍的时候,高峻仁、高武义父子二人就动身了。

  他们带上了武义娘准备好的干粮,预备着路上吃。东方的天际隐隐泛白,父子两人拉着架子车从十字街往西,没一会儿就过了箭沟了。晨雾如天上团团的云横亘在父子二人的眼前,父子俩轮流替换地拉车,他们身后的架子车如一叶小舟飘浮游荡在云间。迎面湛冽的寒风把高武义高峻仁父子身上裹着的破旧棉衣撞得抖抖瑟瑟,在他们耳边嘶鸣,呼啸而过。夏日路旁的那一扇扇巨大树冠还能撑起一蓬蓬凉荫的树影,而今却只能蜷缩并裸露了枝干,只剩下残存的黄叶扑簌簌地打着旋儿往下落。冰凉的晨露点点滴滴打在高武义英武严峻的脸上,还未渐次浸开,就已结为薄薄的一层白霜。高峻仁脸上纵横的沟壑仿佛都是被寒风撕开的一般,行行道道,铺了一脸。

  大道边垄垄畦畦的田野,早已不复早先的油绿和金黄,枯黄的土地上残留着未割净的麦秸,在风中凌乱又彷徨。父子二人拉着一辆装了麻袋、干粮、铺盖行囊的老旧架子车踽踽西行。

  白天拉车赶路,夜晚席地露宿。过了西边的一个县后,大道上拉车的人多了起来。起初三三两两,后来渐次成群,父子俩就跟着大家一齐赶路,一齐进食歇息。赶路时拉着车子无聊,也就随便与其他拉车人攀谈起来了。高峻仁见车旁有一个年龄大些的男人也是拉着一辆架子车,就打了声招呼:“老哥,也是去拉煤啊?”

  “是嘞。”

  那人也问:“兄弟是哪儿的呀?”

  “柳屯嘞,柳下屯!二哥是哪儿的呀?”

  “老濮州。”王二哥看看武义,“我姓王。你这是,跟恁小儿来嘞?”

  “嗯,这是三儿。”高峻仁指指武义。又问:“这是恁孙女儿?还是闺女?”

  王二哥拉的架子车上坐着一个脸蛋扑红扑红的小女孩儿,煞是可爱,大眼睛扑闪扑闪的,有八九岁的模样。见高峻仁问起了她,便冲他笑了一下,笑脸如同开了一朵花。

  “是闺女。我打了一辈子光棍,好不容易娶了个媳妇儿,产她的时候死了。”王二哥平淡地说,像是在说别人家的事,而不是自家的。

  “这闺女挺喜人的。按说咱这年纪的,活着也就是为了老的、小的,自己还图个啥。”高峻仁愣了下,紧接着就继续埋头拉车,叹了口气,说道。

  “那是啊。这闺女可懂事,怪喜人嘞。”王二哥笑笑,扭头冲他的闺女挤了挤眼,逗得小闺女格格地笑。

  清凉的月光皎皎如水,窸窸窣窣地流泻在淇河的河滩地上。淇河,是流经鹤壁的一条河。《诗经》里的“淇水汤汤,渐车帷裳”说的就是它。两三天的风餐露宿后,高家父子和王二哥他们终于赶到了淇河边。由于天色已晚,便准备在淇河边露宿一宿,明天清早再出发。约莫有几十辆架子车星星点点地布在淇河河畔,河滩地上长满了蓑草、蒿草,能听得到从河中心小沙洲上传来的风打芦苇的沙沙声。水草、藻荇的清香弥漫了淇河两岸,人们成堆成堆地点起篝火,跃动的火苗中响起了毕毕剥剥的柴草炸裂声,溅出了金黄的火星。暗黑的河流汩汩潺潺地缓缓流动,不时隔空传来似有若无的水声,大概是鲤鱼跃出水面的声音吧,或许是水鸟、鱼儿的唼喋声?

  大人们都围坐在篝火旁,聊着些有的没的。一问才知晓,原来大多数都是为村里炼钢来拉煤的。孩子们大都熟睡在星罗棋布地摆放在河滩草地里的架子车上,盖着厚厚的被褥,随均匀的鼻息一缩一胀地冒起鼻涕泡,头顶满天繁星。高武义和王二哥的小闺女坐在河岸边的蒿草上,一边啃着坚硬的杂粮馒头,一边隐约交谈着什么。

  小闺女问武义:“哥,你现在想吃啥?”

  高武义说,他最想吃糖球儿,随即念起了儿时遇到过的九儿。

  小闺女问他,糖球儿是什么味儿啊,她最想吃饺子。

  高武义被她问住了。他一时说不出该怎么形容糖球儿的味道,便告诉她,就是甜,钻心的甜。

  小闺女一脸羡慕地望着高武义,高武义感觉她的那双眼睛像天上落下的星星。

  第二天一早,昨晚点篝火处残留在草堆上的柴灰火烬仍明灭可见。高武义一睁开眼,就朦朦胧胧地看到淇河的水面上雾气蒸腾迷蒙一片了。待红日初生,东方泛白,人们便拉起架子车动身去拉煤,一路西行,等进了矿山,才知道鹤壁有两大煤矿——鹿楼矿和红围矿。高家父子和王二哥父女在入矿时分开了,约定回去的时候仍一齐回去。

  高家父子拉着架子车,颠颠簸簸地进了矿山。一路上,到处都是浓黑色的煤堆,小山一样摞着,煤矿工人们一个个黑乎乎的,像从煤堆里滚过三回刚刚才爬出来的,浑身上下只剩下两颗明亮的眼睛忽闪着。高峻仁拉着车四处向矿工们打听一个叫“伍六”的工人,他也是矿工,是从柳下屯出来的。

  高峻仁但凡见到一个矿工就问人家是否知道一个叫“伍六”的,矿工们却都摇摇头,表示没听说过。正午的日头远远地悬挂在天上,地上的高峻仁却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头上沁出了豆大的汗珠。一旁的高武义瞪大了眼到处观察着,他看这煤矿里的一切都是新鲜的,这神奇的新鲜的世界,果然和柳下屯不一样!一队又一队从井下上来的矿工拖着疲累的身体准备去休息,一队又一队穿戴好装备的矿工替换他们下井去继续作业。这里到处是黑色的洪流,到处是钢与铁的碰撞。从远古时期就深埋在地下的物质被人类以不屈的意志掘出后,让这些在地宫里蓄积演化了亿万年的煤块重见天日并迸发出孕育自地底的强大力量。

  高家父子经一名矿工引进,走进了传达室。传达室的工人替他们在大喇叭上高喊了“伍六”的名字。不一会儿,一个黑脖子黑脸的壮汉领着一个同样模样的小黑孩儿出现在了传达室的门口。是伍六。

  伍六见了高峻仁,激动地两手打颤,掉了一地浓稠的黑色。高峻仁也激动地不会言语了。自从伍六的娘过世后,伍六就再也没回过柳下屯,他们也不知有多少年没再见面了。伍六的娘生前总盼着儿子出息,可伍六出息了当上矿工后,伍六娘却很少再见他的儿子了。因为工作的原因,伍六基本上只有过年回趟家。直到伍六娘过了世,伍六都没来得及见上最后一面。当时还是伍六儿时的好兄弟高峻仁他们几个帮忙打的棺材送的终,也是高峻仁跑了趟鹤壁,连夜赶到鹿楼矿,把消息带给了伍六。

  高武义被这场面弄得不知所措。他不知道自己的父亲还和一个几百里外的矿工有如此深厚的情谊。粗壮的伍六上前用硕大的黑手指了指武义,问:“峻仁,这是咱小儿?”

  “是嘞。这是恁小儿吧。”高峻仁一边回,一边指了指一直缩在伍六后头探头探脑的小黑孩儿。

  “是,最小的一个。在家呆不住,偏闹着跟我到矿上来。”

  “三儿,叫叔,这是恁叔,认得吧!”高峻仁脸上挂着再见故交的兴奋,问高武义。

  高武义怯生生地摇了摇头。

  “难怪呢。我走的时候,孩儿还小。那时候我抱这孩儿时,这孩儿还一个劲儿地踢蹬我嘞。唉,转眼都长成大小伙子了。”伍六也难以抑制重逢至交的兴奋。

  “是哎,多少年啦。”高峻仁唏嘘不已。

  “走,峻仁。我带你跟侄子下食堂吃点儿好啥去。”叙完旧,伍六硬要给峻仁父子接风洗尘。

  高家父子被伍六拉了出来,四人一起走在去煤矿大食堂的路上。

  待坐定之后,伍六到伙上要了四大碗麦糁粥,又拿来用粮票、肉票从供销社换来的几碟菜、和一瓶酒。高峻仁和高武义父子都愣怔了,他们没想到这年月他们还能吃得这么好。高峻仁心里感动得酸酸地,对一脸开心殷勤的伍六说:“六子,让你破费了,其实咱随便吃点就中。”

  伍六给高峻仁斟满了一碗酒,毫不在意地说:“哪能,你跟侄子好不容易来一趟,我咋能抠抠搜搜的。”

  伍六和高峻仁边吃喝边热烈地交谈着,伍六问他村里的情况,高峻仁说村里成立了南街、北街两个生产队,除了干农活就是天天炼钢。队长托他来的目的就是来拉一车煤,回去炼钢、取暖用。

  高武义一边狼吞虎咽,一边想这回来的值,赶上这么多好吃的。他打心底里佩服这些煤矿工人,他以后也要像他们一样吃好的喝好的。当工人就是比当农民强,农民天天种粮食还得挨饿,还是做工人好,在柳下屯,谁不羡慕拿工资吃商品粮的“正式工”?小黑孩儿饭量也大的惊人,一会儿的功夫就吞了三个大白馒头,眼神里透着对桌上饭菜的渴望。高峻仁故意只吃了一点,伍六也没舍得吃多少,他们把饭菜留给了两个孩子。

  吃完饭,伍六托人给高家父子装上了一车好煤,并且硬拉着他们,要他们在这里住些时日。高峻仁则死活不肯,说队里都等着用煤,一刻也耽误不得,就硬拉着高武义上路了。临走时,伍六往高峻仁的架子车后塞了一袋玉米糁子,说什么也要高峻仁拿回去,说村里日子苦,家里孩子又多,这点粮食虽不多,但也有用处。高峻仁感觉像有人在他心窝最柔软处戳了下一样,酸酸的,眼圈儿便有点泛红。他扬了扬头忍住泪,对伍六挥挥手,说,六子,回去吧,就头也不回地和儿子拉起架子车往东走了。

  夜半,拉车人又在淇河边点燃篝火休息的时候,王二哥也拉来了一车煤,寻到了高峻仁父子。他面露喜色地告诉峻仁,他来时用村人东拼西凑的粮食做成了赶路的干粮,但等拉了这车煤回去,队里答应给点粮食,不光可以还了借来的粮,他也能和他闺女凑凑合合熬过这一冬了。高峻仁想想自己拉煤回去,也能帮家里减轻不少负担,就同样开心地攀谈着。二人会心微笑的脸在篝火窜起的火苗里,燃得变了形。寒凉的淇河水哗哗地自他们身旁流过。

  高武义叫醒了熟睡了的王二哥闺女,小闺女揉了揉惺忪的双眼,一脸不解地望着高武义。高武义神秘兮兮地伸开了手掌,只见两颗黄皮儿包裹的高粱饴糖正乖乖地睡在高武义的手掌心儿里。小闺女一时小脸都惊讶得张开了,半圆的小嘴里吐出了一声:“哇!”

  高武义递给了小闺女一颗。

  小闺女问:“哪来的?”

  “六子给的。”

  “六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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