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余春从哈尔滨火车站出来的时候,是中午十二点钟。
十年前在哈尔滨火车站,余春拎着行李箱坐上学校的迎新班车,是早晨六点钟。九月的哈尔滨,六点钟已经是天光大亮了。在清晨的静谧中,哈尔滨向余春掀起神秘的面纱,展现它神奇的魅力。从江南来东北上大学的余春,在家乡见惯的是粉墙黛瓦、小桥流水。哈尔滨那些奇异的欧式建筑风格让余春大开眼界。高耸的尖塔、拱形的门窗、修长的立柱、华丽的装饰、炫目的色彩、浓烈的异域风情,给余春留下了很深的印象。
当年的余春怎么也没想到,哈尔滨留在他脑海中、令他最无法忘却的,却是一个美丽的女孩。
大三那年的春天,校园里的杏花林花团锦簇。那天,余春正在走廊的窗户边欣赏着美丽的杏花,邵华穿着一身的素白出现在他的面前。邵华的美丽、优雅,就这样随着春天的气息走入了余春的心里。
可是,邵华已经有男朋友了。
后来,余春只能以朋友和大哥的身份出现在邵华的身边。情不知所起而一往情深。余春至今都还记得和邵华在一起的那些美好时刻。毕业前,余春终于鼓足勇气对邵华说出了“我喜欢你”,可是没有得到邵华的回应。毕业的时候,余春不辞而别。余春总想着,不说再见,便是来日可期吧。
三年前,余春从校友那里听到了邵华的消息。余春把邵华的地址和电话记了下来,一直好好地保存着。
之后,余春有很多次想给邵华打电话。余春想问问邵华有没有曾经喜欢过他。可是,每每在拨出号码的前一秒,余春就放弃了。
(二)
余春推开“清水小筑”休闲吧的门走了进去。四月的哈尔滨,处在冬末春初的交接阶段,室外春寒冻手,还好室内有暖气怡人。
休闲吧里面很开阔。开放的大开间里摆放着一张张白色的茶几和圆形布艺沙发。每张茶几上都摆着插花的陶瓷花瓶和一两本书籍杂志。休闲吧里的窗户也是高窄狭长,但是室内却很亮堂,因为屋顶有着几处玻璃的大天窗。阳光从天窗向下洒落,屋内形成一处处柔和的光区。
余春觉得这休闲吧的装修风格,很符合邵华的品味。当年的邵华,每天的穿着打扮,都很清新雅致,是余春心中最赏心悦目的风景。
午后一点过,休闲吧里非常安静。余春走到吧台边,吧台里的人听到动静抬起头来。
这是一个女人。女人披着过肩的淡黄色波浪卷发,微卷的薄刘海分向两边,仿佛有微风轻抚着,透着妩媚。白皙的瓜子脸嫩滑仿若精雕细琢的雪瓷仕女,有着冰清的剔透。黝黑细长的眉毛在刘海下如远山隐隐,娇艳的红唇闪着樱桃般欲滴的光泽。一双秀长的眼睛里,黑色的眸子如黑宝石般迷人。
若不是这双眼睛,余春真不敢确认眼前便是自己想念已久的邵华。
以前的邵华也是卷发披肩,不过有厚厚的齐刘海、脑后用发卡或发带扎住卷发,不似现在这样的飘逸飞扬;以前的邵华脸上化着浅淡的妆容,不似现在这样的精致时尚;以前的邵华瘦削单薄,不似现在这样的成熟圆润。
余春心中暗赞着邵华如今的风韵气质,却更庆幸邵华眼中的清澈澄净如从前一般。
邵华没有认出余春来。她带着礼貌的微笑问余春:“先生,您几位?”
余春不回答,只是眯眼笑看着邵华。
邵华瞅着这个奇怪的顾客,眼里先是疑惑,然后是皱眉思索,过了一会儿,双眸里亮光突闪,张嘴叫了起来:“啊?是你吗?余春?...真的是你呀!”
余春看到邵华认出他来了,便说:“认出了啊?认出了还不快喊大哥?嗯?”
邵华边笑着喊“大哥”,边从吧台里走出来。
邵华上身穿着一件宽大的深红色棉质衬衣,松松地扎在高腰的黑色长阔腿裤里,脚上是一双黑色细高跟凉鞋。红黑色的搭配,既帅气又妩媚,既神秘又活泼。宽松的衣裤间是盈盈不足一握的纤纤细腰,突显了邵华的妙曼身姿。而微敞的衬衣领口里,红色的项链挂坠在锁骨处更是透着些许的性感。
邵华站住余春面前,笑问:“你咋来了?啥时候来的啊?咋不早点通知我呢?”
“刚到。”
“刚到啊?累不?…来,到这边坐着歇会。”邵华带着余春往窗户边的一个茶座走去。
余春跟在邵华的身后。袅袅婷婷走路的邵华,每走一步,裤脚的摇摆都带着无限的风情。
(三)
余春在茶座坐了下来。这个茶桌上花瓶里插的是两枝白色风信子。白色的小花朵簇拥在绿枝条上,花瓣绽开又半卷着,像无声的喇叭,沉默在幽幽的香气中。
邵华站在一旁问:“你吃饭了吗?”
余春摇头,说:“没呢,一下车就来见你了。”
邵华嘴角含笑,说:“是嘛?那我给你点外卖吧。”
邵华在手机上点好外卖,问余春:“那你喝点啥?我店里有喝的。”
“这还用问?咱俩见面不得喝酒吗?”
“喝酒啊?你现在不酒精过敏了吗?能喝吗?”
余春心中一暖。邵华还记得他酒精过敏。
“还是会过敏。不过,陪你喝,过敏也不怕。”
邵华斜眼看着余春,说:“不怕啊?那行,咱喝酒。不过我得先找找看哪有痒痒挠。不然等你过敏了,用手挠得像猴子一样,多难看啊。”
两人一起笑了。余春就喜欢邵华这样略带戏谑的神情和语气,显得调皮有趣。
“这样,喝格瓦斯吧。”邵华建议道。
“格瓦斯是啥?”余春新奇地问。
“就是用列巴发酵做的饮料,有酒味,但不是酒。你等着啊,我去拿。”
邵华解释完,便转身去了吧台,拿了个包往吧台后的一个房间走去。
余春听到邵华和房间里的人说了一会儿话。然后,一个穿着蓝布碎花衣裤的女服务员端了个盘子过来,在茶桌上放了几盘休闲零食和一盘水果拼盘,还有两瓶开了盖的琥珀色饮料。这饮料应该就是格瓦斯了。
余春拿着瓶子看了会。邵华还没回来。余春渴了,喝了一口格瓦斯,一股浓郁醇厚的甜味沁入心脾。余春喝着格瓦斯,吃了几样小零食。邵华终于回来了。
(四)
余春看着对面坐着的邵华,觉得她有些不一样,却又说不出哪里不一样。
余春问:“你干啥去了?这么久。”
“没干啥。”邵华转开眼光,看着门外说:“外卖咋还没到呢?这么久了。”
刚说完,外卖就到了。邵华把外卖盒子摆在桌上。余春打开盖子一看,锅包肉、酱豆、酸豆角炒腊肉,还有一盒白米饭。这些都是他以前爱吃的东北菜啊。
“哎呀,好久没吃了,我还真馋这味道了。”余春夹了两粒酱豆扔到嘴里,品味着浓得化不开的豆香。
“馋了呀?那多吃点。要不我再点两菜?”
“你不吃吗?我一个人吃不掉,太多了。”余春忙着往嘴里塞饭菜。这正宗的东北大米真香。
“不多。知道你能吃。”邵华捂着嘴偷笑,“你还记得不?咱们到21号楼后面的小店吃饭,每次都是你吃得最多,不管剩了啥都能让你解决掉。我还记得有一次,你一下子吃了七八个馅饼呢。真能吃。”
余春“嘿嘿”一笑,“那时爱运动,能吃。现在吃得少了,不过运动也少了,你瞅我,都胖了。”
“还行,没咋胖。我才是胖了呢。”邵华用手摸着脸颊。
“你不胖。我到觉得你以前太瘦了,现在是正好,不胖不瘦。有句话咋说来着……减一分则太瘦,增一分则太肥。”
“是吗?有这么好吗?”邵华脸上有了些红晕,继而打趣道:“这是登徒子念《登徒子好色赋》吗?”
余春刚想反击,这时刚才那个女服务员走了过来,对邵华说:“华姐,你的口红拉下了。”说着递给邵华一管口红。余春这才醒悟,刚才邵华是去补妆了,难怪感觉不一样。补过妆后,邵华脸上的气色更生动有神采了。
邵华感觉到余春在打量自己,给了余春一个白眼说:“你瞅啥!”,然后不好意思地抿嘴笑,又赶紧找着话说:“哎,你是来出差的吗?呆几天啊?”
余春回答:“明天就走。”
邵华“啊”了一声,有些惊讶,继而又有些失望:“咋走这么急啊?多玩两天呗。”
余春扒拉完碗里的最后一口饭菜,说:“别地都不去了,就想回学校去看看。现在学校的杏花应该开了吧?”
“开了。上个礼拜,我路过咱学校,还去杏花林坐了会呢。”
两人突然都不说话了。余春对邵华的表白,就是在毕业那年四月绽放的杏花林里。
邵华低着眉眼收拾着桌上的东西。余春一口气喝光了瓶里的格瓦斯。
(五)
坐上邵华的车,余春说:“哎,我咋觉得有点热、有点晕啊?”
邵华看了眼余春,笑说:“你脸和耳朵咋红了呢?不能吧?你酒量这么小啊?喝个格瓦斯都能醉?真丢人。”
“还真有点醉的感觉。”余春喃喃道。没想到格瓦斯还真有酒精,会有后劲。
邵华忍笑说:“你呀,是酒不醉人人自醉吧。”
余春懒懒地靠在座椅上,感受着体内涌上来的热力,眼前晃动着邵华的身影。邵华开车上了路,往学校开去。窗外的风吹进来,渐渐吹散了余春身上的燥热。
过了许久,邵华说:“那年毕业你咋走这么急呢?也没和我们告别。我连你的联系方式也没有,只知道你去了江南工业集团。有一次我去江南出差,在黄页上看到你们公司的号码,打过去,说是总部,也不知道你在哪个分公司。我就没找了。”
余春诧异地问:“你去过江南?哪一年?”
“我想想。好像是毕业后的第一年吧?十二月?差不多那时吧。”
余春没想到还有这样一段往事。他心中万般懊悔,都怪自己当年那样轻易地就放弃了。
“江南可真冷啊,把我冻够呛。”邵华继续说着。
“南方冬天是挺冷的,你去肯定受不了。你那么怕冷。”
以前教室里没有暖气的时候,邵华自习时总是不停地跺脚搓手。最初余春觉得邵华有些夸张,直到有一次余春不小心碰到了邵华的手,邵华手上的冰凉让余春心惊又心疼。后来,余春写了首《春寒》的诗,发表在了校报上。
汽车广播里正放着歌曲。女歌手低沉伤感的歌声在车内环绕,两人都沉浸在了怀旧的情绪里。
(六)
毕业六年了,校园里变化挺大,新修了一些建筑。好在当年他们上课、住宿的区域变化不大。
走进教学主楼,周末楼里空荡荡的。教学主楼是五十年代的建筑,采用中俄建筑合璧的风格,既有气势恢宏的石砖墙,又有古色古香的飞檐斗拱、雕梁画栋。教室里红漆的木地板颜色斑驳脱落,银灰色的铁桌椅厚重古朴,好像凝固了沧桑久远的岁月。
邵华走进一间教室,坐在第一排,笑着说:“真想回学校读书啊。”
余春走上讲台,在黑板上写了个公式:r=a(1-sinθ),然后假扮着老教授,用沙哑的声音说:“今天我们上数学课。邵华同学,请画出这个公式的图像。”
邵华本想回味读书时的快乐,却被余春的提问泼了一盆冷水。邵华气得用小拳头敲着桌子叫道:“啊!你真坏!你知道我数学最差了!真讨厌!干嘛出这么难的题!”
余春哈哈大笑,说:“这是笛卡儿方程函数里的一种,你都还给老师了吧?”
邵华扭转头翘起下巴,噘着嘴不服气地“哼”了一声。
余春转身用粉笔在黑板上画了坐标轴,又画了条心形曲线。他再转过身来,邵华正看着黑板上的心形曲线沉思。
突然走廊上响起了下课铃声。学校的下课铃这么多年还没变,是那种老式的电铃,刺耳的声音总是令徜徉在知识海洋里的师生们心惊肉跳。
邵华被惊醒似地跳了起来,对余春调皮地说:“余老师,下课了。”然后笑着逃出了教室。
余春跟着出了教室,两人来到走廊的窗边。从走廊窗户往外看,是学校的操场,远处是宿舍楼。教学楼和操场间便是杏花林。以前两人经常一起穿过杏花林,沿着操场边的道路回宿舍。
现在杏花林正是盛花期。一棵棵杏树枝干虬曲、旁逸斜出,枝上缀满层叠细密的粉的、白的花朵。一树树的繁花连绵成一片片的云彩,晕染了天空,馨香了空气。窗户是中式花窗,套方锦花格的窗棂,好像一副画框,将窗外的春色囊括其中,一窗春色化作了诗情画意。
“真美啊。”邵华对着杏花林赞叹道。
“真美啊。”当年的余春看到杏花中出现的邵华,心里也是这样地暗赞道。
两人走入杏花林。邵华拿出相机拍着杏花。从休闲吧里出来的时候,邵华怕外面春风寒凉,加了件米白色长外套。余春看着邵华走在杏花树下,姣好的容颜、飘逸的米白色外套,仿若一朵盛开的杏花,融入了杏花林的纷繁中。
“来,我给你拍两张?”邵华笑着招呼余春。
余春连连摇头说“我不要拍”,转而说:“我给你拍吧。”说着余春拿过相机对着邵华,邵华赶紧抬手遮脸躲闪着,叫着说:“我不要拍!人老磕碜了,难看。”
“你一点都没老。在我心里你最好看。”余春没想到自己很顺畅地就把心里话说了出来。
看着嫣然一笑的邵华,余春大胆问道:“我想问问你,有没有喜欢过我?”
邵华听了,眼光从余春脸上扫过,假装没听到,专注地看着一朵杏花。
余春不甘心,站到邵华面前继续追问道:“邵华,你有没有,哪怕一点点,喜欢过我?”
邵华深深地看了余春一眼,叹了口气道:“说这些干嘛。”
余春也叹口气说:“不知道答案,我心里放不下。”
邵华沉默许久,然后抬头远望着操场说:“可能真的喜欢过吧。不过,又能怎么样呢?”
余春内心一阵欣喜,继而又有些失落。是啊,喜欢过又能怎样呢?
邵华看着余春说:“每当我想起从前,我都心怀感激。感激曾经遇到过你,感激你为我所做的一切。可是,凡事都要看缘分吧。不是所有的喜欢都有结果。如果把喜欢都放在心里,还怎么安心过下去呢?就像这杏花,曾经的美好,曾经的喜欢,都留在时光里吧。”
余春听了百感交集。那曾久久萦绕心中的问题,现在终于有了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