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校从教几十年,完成各类表报,当属吃重工夫。
尤其,所谓难点、创新、突破之类论证,没一项不是难啃的骨头。
字字斟酌,句句打磨。动不动,全员下岗,从头再来。
烧脑烧至油尽灯枯,敲字敲到怀疑人生。
不过,也有例外。比方:对学历、履历、证明人等填写。
伴你一路行走的那些人、那些事,套句歌词:“从来不需想起,永远不会忘记。”
当年好困惑
那一年,“十月里,响春雷。”本人的本科生涯,于数月后结束。
住宿,仍在学生七舍。
室内人员减半,床位去除二层,再无未敢转身已碰头之忧。
吃饭,升至教工食堂。
照旧餐具自备,座位欠奉,但已可自三两菜式中,任选其一。
薪资,三十九元挂零,不足四张“大团结”。
每月初,打开手工糊制,简陋粗糙的米白色信封,掏出十元、五元、两元、一元和角钱不等的票面。摞起来,也颇厚的一沓。
这让我心满意足。
终于把穿戴“新三年,旧三年,缝缝补补又三年”,变成昨天的故事。
刚刚留校,恍若尚未毕业。熟悉的学府,令人如鱼在水。
追随高清海、张松如,王惠岩,郭祥谷等,结束雪藏,重又登坛的学术名家,从讲座直至课堂。
感叹郑贵庭教授讲授的《政治经济学》内容丰富,深入浅出,两轮聆听。
去到三楼中文系,坐教室最后排,听了整一学年的外国文学课。
刘翘教授的俄罗斯文学、李尚信教授的法国文学,学得津津有味。
偶尔,混在学生堆,趁课间提问两句。兴致上来,课后的练习题,也尝试着一作。
高等学校,在国人迎来“二次解放”之际,向阳花木早逢春。
四方才俊,蜂拥而入。学术领域,百舸争流。
进出了几年,精神寺院般的文科楼,一扫沉寂,活力喷张。
岂料,好景不长。
不知何时起,留任的工农兵学员,开始遭遇高台跳水。
“光知道有个马克思,不知道有个Χ(爱克斯)”之类,揶揄这一群体之能力的段子,愈发精彩纷呈。
时代的光环,终于变为灰尘砂粒,迎面扑来。
言及此题,其实也该认账。
上世纪五十年代出生的人,从小到大,捧着知识的饭碗,漂泊乞讨,饥渴交迫。
给什么,咽什么。假冒伪劣,照吞不误。
整整十年,全程跟跑“史无前例”。
脑中的文化积累,鸡零狗碎作数,也还库存不足。
如此的背景经历,如何在大学里混?
俗话说,识时务者为俊杰。俗话还说,须要退步抽身早。
正逢改开初始,人生机遇,发达运道,肥皂泡一般,五光十色,唾手可得。
同出身、共命运的小伙伴们,机灵敏捷者,已改换门庭,另栖良木。
愚钝的本人,尚逗留校园,迟迟想不好出路。
“革命的车轮,滚滚向前。”眼见着,要被甩出十八条街外。
菩萨心肠的李舜英老师,私底下帮我拿主意。
她说:“你一女生,今后要持家育儿,再当教师,注定辛劳。不如先来系办干行政,待我退休,你接当主任。”
知青出身,多年田垅找豆包,专业修地球。
吃苦耐劳,系别无所长的我,硕果仅存的独本好戏。
故而,只把李师的话,当成好心的“恫吓”。
其后,漫长曲折的人生马拉松途中,渐渐体会到,李师所言不虚。
回想当初,其实并不是爱煞校园中,那寂寞寒窗,冷月清风。
也没上瘾宿舍--食堂--图书馆,那三点一线,循环往复。
犹豫彷徨,确有缘由。
回首大学期间,经典名著长年封锁,学术雷区漫山遍野。知识之宫,徒具其名。
党史之外的近代史,共运史之外的世界史,法科生必读《理想国》《论法的精神》《政府论》等,无缘获读。
学习社科理论,不应自结论开始。学术讨论,与政治斗争并非同义。对这起码的常识,一片懵懂。
精神之觉醒,理性之回归,尚在起步。此刻掉头走人,着实不舍。
何况,也不相信自己真能去多高走多远。
日复一日,形势比人强。
兄弟单位,已贯彻上级指示,安排工农兵学员校内转岗。
为了解虚实,我被迫有所作为。
大会小会上,听话听声,锣鼓听音。楼梯走廊里,察言观色,分析研判。
联想着:没准哪一天,忽被系领导约谈。
主任赵光鉴,党总支书记聂世基,副书记许肇荣,想必都在座。
一如既往,他们面容和蔼,声音亲切。
开口却如是:“小崔呀,我们知道,你一直努力,只是——。”
而我,如何回应,算勉强得体?
标准答案,题库中现成。
最体现政治正确、立场坚定的,可谓:愿做革命一块砖,东西南北任党搬。
只可惜,非我真实所想。
况且,配套的表情:意气风发斗志昂扬,勇踏新征程,怕也得演砸锅。
最担心的,当然是届时张口结舌,上句不接下句,当场掉链子。
迄今,光阴一去千万里,霜满两鬓雪满头。
不经意间,梦回当年。
彼时的茫然,尚能记起,还可回味。
穿越于白昼交错,天色若明若暗之际,仍不由唏嘘,不免感叹:
当年,好困惑。
师从张先生
不久后,法律系对各教研室进行重组。
分设并增加了法理教研室、宪法教研室、法史教研室、国际法教研室、刑法教研室、民法教研室等。
几个留校的工农兵学员,被调整安排至不同教研室,继续从教。
我,去到由法理教研室分离出的宪法教研室(彼时称国家法教研室)。
等待中的靴子,终于落地。与当事人的猜想,颇有差异。
作为基层单位的法律系,缘何“抗旨不尊”?此系集体行为还是个人行为?怎样具体操作的?步履维艰与否?
当时,没人说明。事后,没人居功。悬案几十年,让受益者告谢无门。
原以为,紧接着免不了组织上一番严肃告诫。譬如:奋起直追,背水一战。此番失败,再无机会。
不想,程序削减,宣布了事。意外地轻松着陆。
小字辈,住独身。时常跑点腿,给诸师长传通知递材料。
王惠岩、王子琳、张光博、栗劲、高树异等先生家,藉公务派遣,我都拜访过。
他们多住在八舍斜对过,坐北朝南的几幢四层新建红楼。
套内面积,不足六十方。两居室格局,尚是套间。厨房,光线昏暗,需点长明灯。
那已是吉大的顶级豪宅。
户户的不二特征:是由数块木板搭就,喷漆吉大字样,显然属租用于单位的旧书架,置窗边、C位。
前面,以布帘遮挡呵护。顶层,摆放着全家照等珍重物件。
架中的众书本,一度伴随主人,上山下乡,走“五七道路”,流离颠沛。
彼时东北乡下尽土坯房。要保纸张周全,需与灰飞土扬,烟熏火燎,鼠嗑虫咬,展开持久战。
法律专业,是那十年的重灾区。
劫后,书籍少得可怜,尚须分批解禁。即便校图,也多单本独册。点名借某书,轮候数月,常事一桩。
法史学泰斗,德高望重的栗劲先生,在弥留之际,曾留言:家境清贫,无甚资财。最难舍的,唯一架书。并叮嘱其爱子:好生珍重,专心研读。
书香门第,后来果然出法学大咖。
届时,宪法教研室的主任,是习惯“荷戟独彷徨”的著名宪法学家,童之伟教授笔下的“悲情英雄”张光博先生。
时年,先生四十开外。身材均匀,头发带卷,脸型偏方。双目炯炯,颇有穿透力。
读书时,就曾给我们开过课。
仿效南郭吹箫,本人蒙混过关。不承想,一番兜转,又来到他麾下。
此番,改形式为笛子独奏。
这让我既高兴,又忐忑。自然,前者远胜后者。
先生慧眼明察,很快发现,我的专业思想并不牢固。
一次,他翻看我购买和借阅的一堆书。只见,哲学历史文学,诗词画册歌本,科目混杂。
属“真命天子”的法律书,却数量较少。且多放边角底层,受气包似的。
对这种目标模糊,信马由缰的乱翻书,他不满也不解。
批评我几句,又听我分辨几句。
最后说“我知道,法律书不好买也不好借。想看什么书,去我那拿。不过,要尽快还。用时找不到,我会骂。”
那年头,家装电话几近于无。想上门讨教张先生,抬腿便去。
曾经问询过什么,如今已不记得。
法学菜鸟,政治小白,一张口,必定幼稚可笑。
作学问惜时如金,据说见油瓶倒也不扶的张先生,说了哪些,也已记不全。
能想起的,是他讲述过,自己那代人,经历的众多坎坷。
谈及过,之所以信念不改,矢志法学研究的理由。
还能想起,是他告诉我:每一学科领域,只要专深研透,都能发现宝藏丰富,风光无限。全无必要这山望着那山高。
渐渐点醒梦中人。
最难忘的,还是那些十足温馨的场景。
先生坐在洒满阳光,摊开纸笔的书桌旁,和蔼耐心,侃侃而谈,不见半点倦意。
雁去雁归来
上世纪八十年代末,社会上办公司,干个体,遍地开花。
坊间戏言:十亿人,九亿商,还有一亿待开张。
与街面的繁荣相形见绌,十几平房挤两个教研室,桌摇椅晃屋徒四壁的法律系,出人意料的行情看涨,逆市上扬。
归来人,投奔者,源源不断。
王牧老师,挂冠法院院长。马新福老师,告辞帅哥美女养眼的长影。密超群老师,则刚平反结束劳改生涯。
坚守阵地的,也有人在。
省政府,欲调而立之年的韩国章老师去某部门任处长。
结果,被他一口回绝。
此际,按生活水准由高至低,世人将自己的同类,划分为十个等级。
垫底一句:十等人,是教员,山珍海味认不全。
那时期,吉大的中青年教师,住筒子楼,烧煤油炉,使公用水房厕所,扛单车上下楼。堪为此一说现身说法。
因放弃当革命事业接班人机会,韩师的等级提升,待遇改善,包括日后青云直上,统统泡了汤。
他给出的理由:“像模像样,不大不小当个官。嘚瑟嘚瑟,今天管管这个,明天训训那个,我才不去。”
我在一边,听得发笑。
本科期间,他带过我班。这幽默诙谐的“韩风”,早就熟悉。
想当年,他带队去农村,一呆就是几个月。身上的泥土,不比众同学少。偶尔的言语冲撞,他也不大在乎。
一次,他买了社员的鸡蛋,辛辛苦苦地拎回家。一吃,很多都坏了。
鸡蛋,是通过驻地房东买的,那朴实的乡女不知就里,事后还问韩老师味道如何。
听见韩师苦笑着回答“还好还好”,我们几个同学哈哈大笑,被他悄悄瞪了一眼。
这样给人安全感的善良好人,谁不爱与之作同事。
我巴不得他继续留在教研室,兼任我们党支书。
邂逅张哲老师,也是在那个阶段。
彼时,旁人的衣服裤子,都是缺哪件添哪件。故而,新旧颜色款式,不易划一。
唯他,一袭藏蓝中山装,熨烫笔挺。金丝边眼镜,闪闪发光。手包漆黑,皮鞋油亮,飞虫落上打滑。
开头,误当他是归国华侨,或是官宦或是富家子弟。
对几个留校的工农兵学员,他尤其友善。主动开班,义务为张秀珍、王建明、高桂琴和我等补习英语。
逢测验成绩理想,便在桂林路他简陋如行营的家中,请我们吃饭。
在那节假才有肉吃的日子,每次,狭小厨房的地上,都放着一只事先买的鸡。
席间,他谈笑风生,也补充讲课内容。只是,绝少谈自己。
年少不知人意重,当时只道是寻常。
直至近年,我读到一篇网文。
其中,点滴提及张哲老师当年经历的苦难际遇。
按此文推断,1978年左右,他到法律系来,是不知在哪片天地间流落之后的“回归故里”。
一年半载后,他去了汕大。
后来听说,退休没两天,他不幸遭遇车祸辞世。
我们这辈人,一生风里来,雨里去。
几十年下来,情感的神经,早已磨砺得粗糙不堪。
想起这位甚至谈不上了解的老师,仍不免黯然神伤。
不知是否打扰亡灵,阴阳两界,时空相隔,我忍不住询问张师:
“1985年前后吧,想必是退休在即,您从南方回到长春。
那天下午,教工正在教室开例会。中途,您轻轻推门走进。笑笑摆手,谢绝了主持人的介绍。
随后,手托小型录像机,沿课桌通道,趁会议进行,给每个教师录像。
同时,点头颔首,与在座的熟人亲切招呼。
一眼看到我时,不约而同,两人站立,伸手相握。会间无法交谈,让彼此遗憾。
都说,一个人的眼神流露,最为真实,无法装假。
那当儿,我看得仔细,看得分明。
对长春对吉大,对这两度伤心之地,您依然是怀着热爱,怀着感情的。
尊敬的张师,我之所猜所想,是不是没有错呢?”
生者对死者的话,大概都是一厢情愿,传达不到那幽冥之地吧。
即便如此,当下的我,还是想对您说点什么。
我想说:世界吻您以痛,您回报以爱。身处磨难,不忘援手他人。白首赤心,苦恋事业和家园。
这气度胸襟,情怀境界,让学生我自愧弗如。
我还想说:如今的吉大法学院,已是和煦所在,温暖所在。
往昔,那经久不息的内耗,庭院深深的城府,早被人与人之间的友好互助取代。
您曾苦苦寻觅的一切,业已成真。
2022年6月7日于广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