治学为人之“二手”、“二存”
人文学院中文系教授 俞兆平
郑朝宗在书斋
郑先生有一双“妙手”,一手治学,一手为文。先生还有“二存”,一存疑、二存悔。如此“二手”“二存”成先生治学、为人风貌。
郑朝宗生于1910年,毕业于清华大学,后留学英伦,负笈剑桥,兼之家学渊源(其父曾任中国近代著名文学家、翻译家林纾之文书),国学根柢深厚,他学贯中西,为厦门大学人文学科之佼佼者。1950年初,应王亚南校长之邀,回国主持厦大中文系。先生毕生传道、授业、解惑,哺育的弟子遍布海内外,其功卓著,其德崭然,口碑载道,众望所归。且先生著述丰赡,40年代评涉中外小说,神思通达,博辩纵横,自成一家风采;80年代,先声夺人,挟古凌今,开中西方“钱学研究”之先河。
1982年中文系首届文艺学研究生毕业合影
前排左起:林兴宅、郑朝宗、许怀中、石文年
1979年,我有幸忝列门下,成为郑先生和许怀中先生招收的中文系首届文艺学研究生。那时,郑先生已近七十,身体依然硬朗,日常如老树临风,一派长者风范,但在讲堂上若渐入境界,则神采飞扬,激情四射,诗人气质闪现。
从学术角度着眼,郑先生给厦大中文系留下了一笔重要的遗产,这就是文学研究中的“实证原则”,若要以学派论,或许这就是中文厦大学派的传统。1960年,厦大列入重点大学,学制改为5年,系里制定新的教学方案,郑先生献策,内有一条:“要培养同学收集和处理第一手资料的能力和习惯。这也是给独立进行研究工作打好了基础。只知运用第二手资料,不仅会以讹传讹,而且研究的成果质量必然不会太高。”人文学科的学术研究首在收集资料,归纳胜于演绎,这也是闽人严复所强调的,他称之为“内籀”,郑先生一生崇拜“严林”(严复与林纾),由此亦可呈示。
郑先生重视的是“第一手资料”,即原始资料,意在做出学术判断时,应以史实为证,这就逼着他的弟子们爬梳史料,披砂拣金,走的是笨拙却扎实的路径。记得一次我上交学期论文,只因文中引英国批评家阿诺德的一段话,底下注释用“转引自”,被先生狠狠地批了一番:“怎么能转引?为什么不去查原著?”后来记起我是念俄文,不是念英文的,才放我一马。
收集、把握第一手资料,立足于原著或原始资料,方可进入研究,郑先生授此治学之道让我受益终身。同时,也深深体味到先生“以讹传讹”一语内蕴的分量,在20世纪50、60年代,先生就已看出中国学术研究中存在的弊端,一些偏激性的“讹传”,在一定程度上遮蔽了历史与存在的真实。多年后,我在《中国现代三大文学思潮新论》一书“后记”中写到:“我常震慑于由预先的理论命题设定所形成的‘传统’那牢不可破的威力,在确凿史实的质疑跟前,‘预设’仍安然如山,不改分毫。从预设的命题出发,进行演绎式的推导,这种黑格尔主义的先验论,这种被称之为‘逻辑神学’的思维形式,何时才能得到纠正?”这一带有怀疑论色彩的感悟,其源点正来自于先生当年的教诲。
这些年来,我参加、主持过多场硕士、博士毕业论文的答辩,深感郑朝宗、许怀中等老一辈学者所执守原则的重要性。现今学界,浮躁之风日盛,“外面的世界很精彩”,太多的诱惑侵蚀着为学所必备的淡然、笃定的心境,因而在学术研究上多寻捷径,演绎式的逻辑思维盛行其道。此类论文一般多是从新近流行的西方文论中拾得一、二概念,然后以其为预设的命题,由此出发,才去搜集相关资料(其中多有郑先生所贬斥的“第二手资料),继尔罗列演绎成章,以此来印证预先提出的假设。此法虽可一时快速奏效,但经不住学术自身发展的检验,往往随着时光的流逝而湮灭。
强调第一手资料,强调史实实证,这是老一辈学者心目中重要的学术原则。他们认为人文社会科学的研究能推进那么一小步,都是极为艰难的事,这才有“不积跬步,无以至千里”之典。郑先生常以“板凳甘坐十年冷,文章不做半句空”这一联语教导我们,鼓励我们沉下心来,于茫茫学海中,从累累书册里,去淘出新的资料与史实。
郑朝宗谈钱钟书(选自《海滨感旧集》)
除了教学与学术,郑先生还有一手,他有一支与众不同的生花妙笔,其散文承“清华”一脉,醇净绵密,情文融和,内里的功力只有品味再三,方能悟得。除了早年所著的《小说新论》《西洋文学史》之外,郑先生在70岁高龄之后,仍情思飞扬、挥洒自如,写出《护花小集》与《海滨感旧集》及多篇评介《管锥编》论文。出版先生《梦痕录》一书的香港三联书店编辑梅子先生曾由此与我谈及两辈人文笔之距,他认为奠定先生那一辈人国学根柢的环境氛围,如家学渊源、文脉气韵等,断然追回。所以能把西洋文化与中国文化融为一体,拓出新境的,如钱钟书、宗白华、郑先生这样,恐怕吾辈永难企及。我想,这可能就是《读书》《随笔》等杂志的编辑们一拿到先生的文稿,便爱不释手,赞叹再三,不敢妄加删动的原因吧。
先生常说:“理论靠勤奋,创作靠天分”,他在内心深处崇奉的更是“灵性”“神思”,所以在我的心目中,先生首先是一位诗人,而后才是授业者。
先生晚年多次向我提及王国维的两句诗:“人生过后唯存悔,知识增时衹益疑”。“存疑”“存悔”,这是郑先生治学、为人之“二存”。由于“疑”,先生保留了中国知识分子最为可爱的“怀疑论”传统精神,不盲从,不趋时,保持一种透视人世的独立的目光,以及独立的人格意志;由于“悔”,先生有儒家“吾日三省吾身”的明察与自谦,往日的成就也就不变为因袭的重负而使其滞留,这也是先生愈到晚年,愈有一种超然、虚融的弦歌文心的原因所在。
【人物名片】
郑朝宗,字海夫,福州市人,1910年出生,1998年逝世。1936年毕业于清华大学外国语言文学系,曾留学英国。
1938年以来,长期执教于厦门大学中文系,曾任中文系主任。主要研究方向为“欧洲文学史”“文学理论”等,出版专著有《西洋文学史》《小说新论》《欧洲十大名著及作者》等。1979年起,招收“文艺学”硕士研究生,开设《<管锥编>研究》课程,为国内“钱(钟书)学研究”第一家,出版有《<管锥编>研究论文集》。文学创作以散文为主,著有《护花小集》《海滨感旧集》《梦痕录》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