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部《红楼梦》，经学家看见《易》，道学家看见淫，才子看见缠绵，革命家看见排满，流言家看见宫闱秘事”。鲁迅先生的点评对象虽然是令人百读不厌的古典名著，但他的评论却具有广泛性和普遍意义，就是说面对同样的事物，不同的人站在不同的角度，或者内心有先入之主见，则会得出迥异的观点或给出不同的评论。比如对片头这张上下不留余地，双腿自然分岔的青春玉照，我就听到过各种各样的评论。有人说这是位大义凛然的革命志士，正昂首挺胸面对刑场；也有人说这不过是一只来自北方的狼，正走在无垠的旷野中…
最美好的评论当然来自于照片主人的当年女友。她看到照片后，曾不加思索地赞叹道：这是一位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一位双腿修长的美男子，一位学识深厚的工程师，一位朴实自信的领导者，一位脚踏石头的实干家…。总之，这是一个大写的人！
把这些溢美之词同时堆砌在年轻的王茂林身上，我相信他当时虽然大喜过望，内心无比甜蜜，但多少也会惶恐不安，感觉受之有愧，甚至会半夜惊醒，脸红心跳地爬起床来照镜子，看看自己是不是真的变成了另外一个人。我完全理解未来的王夫人当时迫切待嫁的心情，恋爱中的男女都被爱情蒙蔽了双眼，说些不着边际的甜言蜜语也在情理之中。但作为局外之人的我，除了感觉照片中的人物造型确实像个大写的人之外，实在是看不出还有什么特别之处，更不会昧着良心说茂林是位倾国倾城的美人。我只能套用鲁迅先生的句式，做出这样实事求是的客观评价：一张毕业照，数学家看见圆规，美食家看见腊肠，农民看见黄瓜架，武术家看见双节棍，诗词家看见“青青一树伤心色，长条折尽减春风”。
说到底，上面这些评论都不过是管中窥豹，盲人摸象。要想具体了解一个人，不仅要看他的正面，还要看他的侧面。而这一点却是被大多数人所忽略而唯独被我所注意到的。
那是大学第一个学期结束的时候，全校的东北同学差不多都要乘坐西安开往北京的180次快车，然后在北京做鸟兽散，劳燕分飞到各处关外要塞。该次列车早晨八点发车，所以当东方还没有露出鱼肚白的时候，大家就已经拖包带裹地聚集在六路汽车总站。公交部门体恤民意，特意安排一辆迷你巴士，准备载运两车皮的东北银直达火车站。雪村说东北人都是活雷锋，这话一点不假，尤其是雷锋的钉子精神在上公车的时候被发扬光大到了极致，从车门处挤，从窗户上钻，最后绝大多数活雷锋都活着填满了车厢。我虽然在挤劲和钻劲上和老乡们相差甚远，但好歹也在断气之前被初奇伟拉上了贼船。车门关上后，我才发现茂林还在车外漫游，我很着急，但他却不慌不忙，不紧不慢，一个华丽转身，就顺着门缝侧进了车内，感觉就像将酒店房卡插到钥匙口一样，那份优雅，自然和流畅让我惊奇羡慕，叹为观止。
当然，我也有些许困惑。我知道茂林祖辈打从清朝末年起就一直是地地道道的活雷锋。但在挤车的时候，我不确定茂林到底是真雷锋还是假雷锋。按理说他没有发挥钉子的挤劲和钻劲，雷锋精神明显不到位；但他又那样好事做尽，礼让三先，自然是“学习雷锋好榜样，共产主义品德多高尚”。让我感到安慰的是，我在他身上看到的雷锋虽然有些自相矛盾，但起码真实可信。
不管怎样，那次挤车经历让我对茂林的侧面印象十分深刻。把侧面印象和正面影像组合在一起，就构成了我眼中王茂林的立体形象，那就是茕茕孑立，孤苦伶仃，瘦骨嶙峋，我见犹怜。我可以想象，他要是早晨着急起床，把两条腿伸进一个裤筒里，他可能会毫无感觉，照样行走如常。
其实瘦有瘦的好处，至少对我这样的肥仔来说，骨感美总比丰腴美要强一些，而且骨瘦如柴对我还别有用处。具体地说，我发现481班胖子虽多，瘦人也有不少，有点风吹草动，走路都直摇晃。我便以此为根据，按照由瘦到胖的顺序，为风力定级。比如看见宋之玉走路摇摆，那就是一级风力，以此类推，王勇为二级，吕喜春三级，崔春雨四级，周浪五级…,要是看到任秋成那样傻大憨粗的家伙都要扶墙走路，我就知道一定是一年一度的末日黄风来了。风向的确定不是特别容易，好在“天上掉下个林妹妹，似一朵轻云刚出岫”，她就是零级风力走路也打晃的莫云璇。我通常根据她风扶弱柳的婀娜姿态来判断风向。但我一般很少使用，一是风向如何并不重要，二是天天把“病若西子胜三分”的小莫盯来盯去的也容易引起刘建民的误解。至于在气温方面，我是这样判断的：当我看到仇杰终于端起脸盆向澡堂走去的时候，我知道炎热的夏季已经来到，是时候像他那样扫除一年的积垢，还自我一个清新的身体了；当我看到王金萍开始穿棉袄上课的时候，我知道九月的西安已经序属三秋，彻骨饥寒了；当我看到伍胥不再光着脚板，而是穿上拖鞋去食堂打饭的时候，我知道正是雪舞飞旋，寒梅绽放的季节；当我看到赵敬泽长夜难解心中爱，校园深处独徘徊的时候，我就知道三月的和风又吹皱了一池早熟的春水。
铺垫了这么多，现在大家应该知道骨瘦如柴对我来说还别有用处的原因了。回到主题，在我的天气预报中，茂林占有很重要的位置。
不刮大风的时候，茂林走路时会像公鸡一样昂首挺胸，目不斜视。说他目不斜视其实是一种形容，因为没几个人知道他的眼睛究竟是什么样。你要是想跟他做眼神交流，你就得准备好被他的高度近视眼镜绕得昏厥过去。我不明白为什么他要戴那么厚的眼镜，后来我想可能是他的意识超前到了二十一世纪初，以为年轻美眉都喜欢周杰伦或孙红雷那样的老鼠眼。但当时可是二十世纪八十年代，那个年代的女孩子都是看着李玉和，杨子荣长大的，所以受女孩子青睐的是门吉卓或马骏那样的大眼贼。在这一点上，刘强就很有悟性，早早便戴上了老花镜，把眼睛放大得没边没沿的，结果一位湖南辣妹看到人造巨眼刘帅哥，立刻惊为天人，很快就背井离乡，不由分说地投入首都的怀抱。而茂林则反其道而行之，把可能也不算小的眼睛，通过酒瓶底不断缩小，就像收敛函数一样，一圈一圈地收敛下去，最后差点趋近于零。本来也有三五女生准备同他搭讪一下的，但到了眉目传情的时候总是找不到焦点，只好无奈放弃。
有关茂林走路昂首挺胸的原因，我听到过两种说法。前一种说法是茂林在大学期间从未主动约过女孩子，所以就不存在被拒绝的问题。既然没有被拒绝过，所以走路昂首挺胸，自信满满。这一点也从反面解释了为什么481班有些仪表堂堂的男子汉总是萎靡不振，寻死觅活的。后一种说法是老天爷饿不死瞎麻雀，为补偿茂林在其他方面的不足，特意为他准备了全班最聪明的头脑，除了体育和政治，茂林在二十多门基础课专业课中总是名列前茅。一个学期大大小小考试无数次，每次都得满分，所以每次都能扬眉吐气，傲视群雄。习惯成自然，四年下来，茂林的昂首挺胸就成了他的一大招牌。由此我可以反向推出另外一个定理，就是有些习惯低头走路的人并不是总是因为丢了饭票，而一定是别有隐情。
在学业上，我对茂林所取得的成就可以说是心悦诚服。我的理由是：他一不是班干部，二不是党员，三不会送烧酒。只好化悲痛为力量，把满腔羞愤倾诉给一堆“机械零件”
接下来的情景基本上都是千篇一律了。毕业时，茂林以状元身份被分配到皇城根的一家大工厂，那里数千工人阶级的女儿们正对着大学生们翘首以盼，望眼欲穿，嗷嗷待嫁。凡事物以稀为贵，茂林甫一报到，便以那副标准文弱书生的模样征服了工厂干部科的媒婆们。他成了人人想吃的唐僧肉，就像当年生产队的土豆地罢园时遭到哄抢那样，被虎视眈眈的准岳母们堵在宿舍门口，准备抢回家做倒插门女婿。
再后来的情况也属于正常发展。我听说茂林这位当年的瘦肉精变成了今天的胖大海，据说都肥到了脂肪肝的程度，正是应了“先胖不算胖，后胖压塌炕”那句东北老话。我还听说他虽贵为中法合资的总经理，七星股票的监事会主席，481班北京维持会会长，古今中外钱币收藏家，但还一直保持大学时养成的好习惯，比如还是特别喜欢吃豆腐，照样昂首挺胸，从来目不斜视，就是说从不斜着眼睛偷看自己的女秘书，要看也是大大方方，直直勾勾地看。
目睹茂林今天所取得的成就，再回头想想他在大学时被爱情遗忘的遭遇，我在为481班大妹子们的目光短浅感到遗憾和可惜的同时，也深深佩服王夫人未卜先知的算卦能力，居然能从被481班女生停牌的创业板原始股中，力排众议，单独挑出茂林这么一只将来注定要一飞冲天的潜力股。在铁一样的事实面前，我现在也不得不低下头来，承认茂林确实是一位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一位学识深厚的工程师，一位朴实自信的领导者，一位脚踏石头的实干家。
至于茂林是否是一位双腿修长的美男子，我虽然还是心存疑问，但至少能找到合理的解释。世事变迁，沧海桑田。在今天对男人美貌的衡量标准不再是眼睛大小而是财富多少这样的时代，谁敢说茂林不是一位成色十足，如假包换的美男子呢？
2012年2月27日于蒙特利尔
（文中所载虽有事实根据，但夸张之处亦在所难免。如有冒犯，敬希鉴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