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漫长的人生旅途中,我们所走过的虽然大多是平凡的日日夜夜,但总有一些让人难以忘记的时刻。它们就像路旁的指路牌,提醒我们正进入人生的某处拐点。这样的时刻在不相干的人看来或许很普通,但对某些个体来说会变得别有意义。比如,在某个初秋的夜晚,一位首次离家的17岁少年,经过48小时的火车旅行,从天高地阔的东北来到阴雨迷蒙的西安,被安顿在城市南郊的一处学生集体宿舍中。此后十余年的青春之旅,“宿舍”便成为是他生活词典中最先接触,也最频繁使用的词汇,安放他的希望也安顿他的躯体,分享他的快乐也分担他的忧愁,卸下他的疲惫也装载他的行囊,看他来自陌生之处,再看他走向另外一处陌生。于他而言,1981年9月2日的初秋之夜便是这样一个难以忘怀的日子,因为那是他宿舍生涯的起点时刻。
西电的建筑风格据信是采用了前苏联的设计模式。在我看来,学校的教学主楼或许如此,但宿舍楼至少在外观上还保留着典型的中式对称布局。我所入住的48号宿舍楼属于钢筋水泥结构,灰砖灰瓦,木质门窗,看起来简朴实用,同四周灰蒙蒙的环境也很协调。宿舍楼本来有三个进出口,但可能因为管理的方便,左右两个出入口一直封闭,只留中门供学生使用。久而久之,楼内两侧的楼梯口便成了青年自行车的暂居地和老年自行车的乱葬场。整幢宿舍楼共分三层,有百余间宿舍,住客大部分是电子机械系的学生,其中三楼的一半供女生专用。虽然青年男女住在同一屋檐下,听起来很是美好浪漫,但一道屏风隔开的其实是鸡犬之声相闻,基本不相往来的两个世界。
年轻学子们来自祖国各地四面八方,家庭背景,生活习惯,性格特质各有不同,甚至语言沟通都存在障碍。比如大学第一学期,王学武的陕西普通话我只能听懂段落大意,童学平的浙江普通话我只能听出他讲的是汉语,至于伍胥的广东普通话,我曾经极其嫉妒地感叹还有外语说得如此流利的同学。再比如,我最初落脚的220宿舍,学业天王李富元从来都是不苟言笑,更不喜欢熄灯说话,让我有些心生敬畏;掖县之光侯占军给人一种谨慎谦卑,很好欺负的印象,让我在没钱的时候总有想敲诈他几两饭票的冲动;东北爷们张文辉虽然不太讲究,但难得不喝大酒,不说大话;神童少年翟军乃稚气未脱,还穿着自家纺织的蓝布衣服。不过,对年轻人来说,这些个体差异完全不会成为交流的障碍。经过短暂的磨合期,大家基本上都能做到相互接纳,和谐共处。再到后来,宿舍成员们甚至能够相互影响,发展出有别于其它宿舍的某种独特文化。例如,我前面提到的220宿舍,有一半的同学后来负笈海外,说明当时该宿舍所形成的文化是留学文化;我的邻居227宿舍,先后有俞雪良,吕喜春,罗建新在本班内找到爱侣,说明他们宿舍的文化属于恋爱文化,而且是偏爱窝边草的恋爱文化。水房对面的238宿舍,由黑天王初奇伟,笑面虎陈伟良,铁腿张彦华所继承发展的文化属于梁山文化。水房隔壁237宿舍由衰仔林国辉,烂仔蓝明正,牛仔孙建民,还有蛊惑仔王勇所形成的宿舍文化可称之为破罐子破摔文化。
不同的宿舍虽然有各自不同的文化特点,但大家都生活在同一资源有限的地球村,所以难免要产生文化的交流和碰撞。好在大家同属中华民族,认同一个中国,有事好商量,所以没有出现亨廷顿的文明冲突现象,更没有出现因争抢水龙头而发生大规模械斗之类的非文明冲突现象。四年下来,宿舍生活留给我的印象还是相当和谐美好的。
在我的记忆中,和谐美好的宿舍生活开始于光明就要到来但黑暗尚未退去的时刻。清晨六点,“嘹亮的号声唤醒甜美的梦”。这句李书娥的诗中名句虽然优美,但道出的也许只是部分事实。据我观察,男生宿舍中大约只有三分之一的人被号声唤醒,另有三分之一是被各宿舍那一阵仓促而杂乱的起床声所惊醒,以为楼房着火,所以赶紧跳下床来,夺门而出。剩下的三分之一是那些不怕着火但怕地震的人,被不远处操场边震耳欲聋,让大地为之颤抖的跑步声所吓醒,于是管不得是内裤还是睡裤,只要抓上一块遮羞布,便涌出楼道,能跑多远跑多远。
半个小时后,大家看到既无火灾也无地震,才气喘吁吁惊魂稍定地返回宿舍,穿衣洗漱,然后拿上书本和饭碗,围在食堂门口开始晨读。此时,校园的大喇叭便适时播出据说是伦敦口音的新概念英语。八点钟上课开始,宿舍楼立刻恢复平静。中午时分,学生下课吃饭,宿舍楼迎来第二波有如菜市场般热烈的喧闹。此时的王五兔成了最受同学追捧的人,因为他是信使,带来家乡的信息父母的关切;他更是天使,捎来远方的爱慕恋人的思念。喧闹之后,带着满足的喜悦或者莫名的惆怅,大家渐渐进入午休时段的白日梦想。此时,除了有寂寞的知了在高声歌唱我的太阳,世上的一切似乎都停止了运转,直到午后两点,睡意朦胧的人群陆续走出宿舍,开始下午的功课。四点过后,宿舍楼再次有人气聚拢。然后,你会看到张彦华领着一班兄弟去操场踢足球,史勇民领着一众姐妹在楼下练羽毛球,赵伟拿着粉笔写黑板报,孙健民骑着单车去会女朋友,梁辉串门聊天,学斌观棋不语,姜秀建楼道卖唱,王学武床头卖呆,总之映入眼帘的是一幅很有生活气息的市井图画。这样的画面在晚自习后还会再出现一次,只不过画中人物有所不同。比如,你会看到黄平水房冲澡,将地板水位抬高到决堤边缘,兰明正如松鼠一般窜来窜去,寻找一切可以果腹充饥的食物。楼道两侧,这边厢的朱海波在嘭嘭地练习气功,那边厢的杨宏达在嘭嘭地捶打肌胸。熄灯号响起,刘建民急匆匆赶回宿舍,张先生慢悠悠四处巡视。熄灯之后,各路电台开始调试播音,播报时间或长或短。意兴阑珊之际,大家便随着梦中相好,进入各自的乌有之乡。
写到宿舍生活,便不能不提到与集体生活密切相关的公共资源。所以,我需要略费笔墨,描述一下记忆中的水房厕所,以期还原宿舍生活的全貌。
在48号楼中,每个楼层都配有两套水房厕所,分列两侧,但大部分人都遵守就近使用的原则。水房和厕所为里外套间结构,有两个宿舍大小的占地面积。水房虽然不小,但要同时应付百十来人的盥洗需要也非易事,更何况十几个水龙头至少有一半从来都是只见龙头不见水。如果有人想发掘八十年代大学生文明风貌的话,我可以提出参观水房的建议。在那里,你虽然会看到污水横流,剩饭遍地,但你看不到人们痛心疾首,埋怨指责。到了实在无处下脚的时候,自然会有热心同学搬来几块垫脚砖头,做成几处人工岛礁,让大家可以象跳芭蕾舞或走平衡木一样地优雅前行。如果有人还想追寻八十年代大学生真实生活场景的话,我还可以提出参观厕所的建议。在那里,就像苏轼到了赤壁古战场,你可以凭吊,可以缅怀,甚至可以发思古之幽情。比如看到锈迹斑斑的折页,你会猜到厕位曾经有木门来遮挡隐私;看到冲水箱孤零零地高悬在上,你会怀念有拉绳的美好时光;看到裸露的灯座,你会理解为什么顾城能写出“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却用它寻找光明”这样的诗句;看到支离破碎的窗户,你会想象没有上百次的人工雕琢,这些曾经纯净透明的玻璃不会变得如此苍凉凄美。如果有兴致,你当然还可以继续欣赏天棚盛开怒放的霉菌之花还有地上悠然散步的爬行动物,但我还是建议你不要久留,因为此时你的嗅觉已经超过了人体设计的极限,再也闻不到任何刺鼻的气味,但你的眼睛已经被杀得流出了既不是激动也不是悲伤的泪水。当你在晕倒之前有幸逃出生天的时候,我希望你能得出这样的感悟,就是造物主是何等的神奇伟大,祂甚至能预见到人类各样意想不到的危险,然后用人类意想不到的方式做出提醒。
我相信不仅天上的领导为我们宿舍楼的卫生状况忧心忡忡,地上的领导也注意到了这个问题,并采取了相应的措施。于是我们便亲历了一波又一波的爱国卫生运动,看到了由指导员班主任亲自带队,学生干部和女生代表组成的联合检查团,就像乘警在火车上检查烟花爆竹等违禁品一样,深入每间宿舍,叫嚣东西,翻箱倒柜,隳突南北,掀桌搬椅,吓得灰尘魂飞天外,客死他乡,羞得鞋袜自惭形秽,吊亡窗外。当然,运动之后,一切如故,直到下一次运动的到来。在我看来,领导们如果能够洞察人性,体察民情,就不会这样大动干戈,而会因势利导,将青年学生对异性的向往和追求巧妙地转化为搞好个人卫生和宿舍卫生的自觉行动。令人遗憾的是,当时的领导们大多品质优秀,政治成熟,好像从未经历过散漫自由的青年时代,自然想不到运动之外的更好办法来。
好在我们的班主任先生当时刚刚步入中年,年轻时渴望爱情的美好记忆尚未从他的脑海中远离,于是我们看到了四年中唯一的自觉自愿,而且是个人心情舒畅,打扫干净彻底的爱国卫生大行动。那是大四元旦的前夕,当班主任宣布女生们可以接受邀请,两人一组访问男生宿舍,并同宿舍主人们共进晚餐,迎接新年的时候,我看到男生们就像吃了兴奋剂,以为天上马上就要掉下来女朋友砸中自己一样,用了整整两周的时间,在无人动员无人监督的情况下,精心装扮,精心打扫,以干净顺眼的个人风貌和舒适整洁的宿舍环境期待着当时的心中女神,未来可能的拙荆执帚,或糟糠贱内,或婆姨堂客,或夫人太太的华丽光临。
我对女生到访男生宿舍一事有非常正面的看法,持非常欢迎的态度,认为这有助于男女双方增进了解,加深友谊,发展互信,凝聚共识,为将来可能一起过日子打下良好基础。但我不理解为什么女生们非要两人一组谨慎赴约,因为这种做法的本身就是充满猜疑缺乏信任的表现,至少给我的感觉是女生们认为男生宿
舍恰如虎狼之地,里面住的全是红蕃土著,所以二人结伴而行互相会有个照应,万一有什么事情发生,起码还能有一个人跑出来报警。即便女生们并无戒备之意,但她们是否想过,二专业的女生只有十几位,一间宿舍分得一位名额尚且勉强。僧多尼少之下,如此分配不均会让那些闻惯了袜子味道却从未闻过公主体香,听惯了张导呵斥却从未听过公主欢歌的资深光棍们作何感想?难怪新年之夜,在朱门酒肉的一些宿舍之外,我看到孙建民自备女友,在寒冷的冬季给离爱情很远,离水房很近的室友带去一丝虚幻的温暖,我还看到初奇伟在寂寞的深夜以酒香为体香,以酒令做欢歌,然后一醉方休,直到天明。
当然,我的抱怨纯属鸡蛋里挑骨头。事实上,那次大学唯一的新年之“难忘今宵”举办非常成功,意义十分重大。如果我是历史学家,我甚至愿意将其与美苏冷战结束,南非废除种族隔离制度,柏林墙倒塌等重大事件相提并论,因为这种原本从任何角度看都无可厚非的集体活动在481班却被压制了将近四年之久。只有在种族隔离制度下生活过的人才更加懂得平等相待的宝贵。同样,只有在扭曲压抑环境中度过大学岁月的人才会如此珍惜怀念看似并不足以需要珍惜怀念的青年男女之间的正常交往活动。
我在481班度过了完整的大学岁月。我很珍惜和怀念那次唯一的男女生宿舍联欢活动。我甚至期待有更多的新年之“难忘今宵”。但是嘹亮的起床号声之后,迎接我的已经是1985年的晨光。在微曦晨光中,有一块指路牌已悄然显现,提醒我即将进入人生的另一个方向。
所以,还是准备好挥手告别吧,我的48号楼学生宿舍。你安放过我的希望也安顿过我的躯体,你分享过我的快乐也分担过我的忧愁。你曾看我来自陌生之处,就请再默默地看我,看我走向另外一处陌生。
2014年10月22日于蒙特利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