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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传统哲学的特质及其创造性转化的新契机

郭齐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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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中国哲学创造转化的新契机

所谓“传统”不是“过去”,不是死的。“传统”是活着的、流动的、变化着的,方生方死,方死方生。“传统”亦包含着看似陈旧、死亡,却仍有生命力,仍需我们发掘并进行创造性对话和转化的因素。“传统”仍然有稳定的成分,在知识精英或社会大众的心理、致思、行为、价值方式上仍有深深的积淀。一定种族、族群、族类的某些价值意识有着超越时空的意义。

今天我们说的“中国哲学”、“中国传统哲学”或“传统中国哲学”等概念,包括“哲学”本身在内,都不能不打上西学东渐三百年来的烙印,不能不是百年来的学人以西方古希腊、特别是近代哲学的视域观照东方的,特别是中国的过去的哲学的诸种新的认知、抽绎或诠释的整合。毋宁说,是近三百年来,特别是近百年来东西方思想文化的综合与积累。这里面当然包含着百多年来马克思主义哲学中国化的新传统。我们现在的话语方式、解读方式,基本上是融合了西方近现代哲学与近百年马克思主义哲学的新传统的新方式或新框架。因为我们的哲学训练基本上是西方式的,或苏俄式的。当然,“西方哲学”、“马克思主义哲学”均不只有一个传统,而有着多种传统。

在一定意义上,“哲学”一级学科下设置“中国哲学”、“西方哲学”、“马克思主义哲学”等二级学科,这种设置或划分是有问题与毛病的。因为这三者已经在融合的过程中了,难分难解,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不过,这种划分,作为研究领域或对象来说,也有其合理性,所谓“术业有专攻”是也。我们可以用不同的视野与方法去研究,去解读,去阐释这些对象或领域。

“民族的”或“民族性”,一如“传统”一词一样,也有“时间”、“空间”向度的问题。“中华民族”的概念十分复杂,“中华民族的哲学”或“中国哲学”或“哲学的中国性”问题,都不是几句话可以说清楚的。

尽管如此,我们还是可以相对地把三千年来不断地吸收、消化、积累了域内外不同民族、族群哲学智慧、精神形态之精华的华夏族群的原始儒家、原始道家、中国佛学和宋元明理学的思想传统,视为中国哲学的主要传统。从典章制度、文化建构上看,从历史上社会精英的精神取向、精神归属感及对社会下层的渗透力等方面看,儒、释、道和宋明理学仍不失为中国哲学之为中国哲学的主要的内容,即包含着华夏族群特质的宇宙观念、信仰体系、社会理想、人生体验、生死态度、精神境界、思考方式、行为模式、价值追求等等。这里有区别于其它族群的精神形态的本质特性。这些因素在西方哲学、马克思主义哲学中国化的过程中,作为思想文化的土壤,在底层起着重大的作用。尽管我们今天的生存样态、思维方法、精神价值的意义世界与清代、近代以前的人,甚至与我们的祖父母、父母等前辈人有许多区别,但我们仍不难发现其中的连续性、继承性、稳定性。

尤其是当我们面对着的现代世界的种种弊端,面对我们人类、族群的生存危机,我们更加领悟到“中国的智慧”的魅力。我们不能不承认人类中心主义、西方中心主义和西方话语霸权给人类生存所带来的日益增多的麻烦和困扰;我们不能不承认科技理性、工具理性、城市化、“现代化”、“现代性”、“经济全球化”本身,就像双刃剑一样给人类、族群造成的多面的至少是两面的影响。人与终极的他者、自然的他者、社会的他者之间,人与天、地、人、物、我之间,地域、国家、种族、族群、宗教、语言、文明、价值系统、性别之间,处于冲突、紧张、割裂、肢解、异化的处境之中。

这是一个新的契机。重新反省和体认中国儒、释、道与宋明理学,我们不难发现其中仍有不少宝藏可以贡献给人类社会。

首先是天地人物我之间的相互感通、整体和谐、动态圆融的观念与智慧。我们华夏民族长期的生存体验形成了我们对于宇宙世界的独特的觉识与“观法”和特殊的信仰与信念,那就是坚信人与天地万物是一个整体,天人、物我、主客、身心之间不是彼此隔碍的,即打破了天道与性命之间的隔阂,打破了人与超自然、人与自然、人与他人、人与内在自我的隔膜,肯定彼此的对话、包涵、相依相待、相成相济。所谓“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所谓“民吾同胞,物吾与也”,所谓“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等等,即是此意。《周易》的感通的智慧,孔孟“仁学”设身处地的“推恩”、“推己及人”的方式,老庄道家的自然和谐之道,在今天仍值得我们发掘、发展与创造性地加以转化。

其次是与以上的宇宙观相联系的宽容、平和的心态,有弹性的、动态统一式的中庸平衡的方法论,以及相互的妥协,彼此的理解与沟通。“9.11”事件过去一年多了,我们的反思与美国政府的单边主义立场恰恰不同,也与报复主义的冤冤相报的方式不同。在我们的文化源头上,有和谐、和平、协和万邦、怀柔、共处、包容的传统,有儒家的“恕道”,即“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的诚、恕之道和中庸平衡、彼此包涵的方略,有道家的“齐物”和佛家的“双遣对破”的方式,消解心灵的偏执、执著与不安。

再次,面对日新月异的现代世界,中国哲学的源头上,中华民族与中国哲学几千年的发展中,有一种一以贯之的自强不息、创进不止的精神,能适应当今世界的时势而加以创造性的回应。穷变通久,日新其德。所谓“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周虽旧邦,其命维新”,“维天之命,於穆不巳”,“富有之谓大业,日新之谓盛德,生生之谓易”等等,逝者如斯,与时俱进,与时迁化,这种改革、创造、创新的精神,正是中华民族的根本精神。

第四,中国哲学的境界的追求,把自然宇宙、道德世界与艺术天地整合起来,把充实的生命与空灵的意境结合起来,把儒的真性、道的飘逸与禅的机趣结合起来,有一些“德配天地”的,即与天地精神相匹配的人文主义的价值理想。这些价值理念既可以安身立命,亦可以使我们华夏民族与文化可大可久,永远自立于世界民族之林,成为人类进步、和平、发展的正面、积极、健康的力量。

以上诸端,都是真正具有原创性的智慧,是世界级的智慧,是今天的世界亟需的精神瑰宝,仍需要我们大力弘扬,并适时加以变革,“推故而别致其新”。今天,人类的生存处境与文明间的冲突与融合的辩证统合,为中国哲学的创造性转化提供了新的契机。中国哲学在中西哲学互动整合的持续发展中,新的趋势将是进一步世界化与现代化,把特殊的地方性的“知识”、地域性的文明内蕴的普世性的价值发挥出来,贡献给人类与世界。

二、特征之一:创化日新 生生不已

中国哲学传统与西方哲学传统有很大的差异。长期以来,西方哲学占主导地位的是实体主义和机械主义,而中国哲学占主导地位的是非实体主义和机体主义。在西方,一元外在超越的上帝、纯粹精神、不变的实体是宇宙的创造者,宇宙或世界不能自己创造自己。如如不动的静止的创造者与被它创造的生动活泼的世界,自然与超自然,人与神,此岸与彼岸,心与物,精神与物质,主体与客体,灵魂与肉体,身与心,价值与事实,理性与情感统统被打做两橛,其间有着巨大的鸿沟。中国哲学的主流是自然生机主义的,肯定世界是自己产生出来的,没有凌驾在世界之上之外的造物主或上帝。

孔子说:“天何言哉?四时行焉,百物生焉。天何言哉?”(《论语·阳货》)“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论语·子罕》)荀子曰:“阴阳大化,风雨博施”(《荀子·天论》)。这都是肯定变易是这个世界最根本的事实,一切事物莫不在变易之中,而宇宙是一个变易不息的大流。

老子说:“大曰逝,逝曰远,远曰反。”(《老子》二十五章)宇宙是逝逝不已、无穷往复的历程。庄子云:“万化而未始有极也。”(《庄子·太宗师》)一切都在变动流转之中,变化是普遍的,是没有终极的。“‘维天之命,於穆不已’,盖曰天之所以为天也。”(《礼记·中庸》引《诗》)“天地之道,恒久不已也。”(《周易·彖传》)这都是讲,自然万物,无不在变化迁流之中,无一刻停息。

中国哲学是气的哲学而不是原子论的哲学。气的哲学昭示的是连续性的存在,永恒的变易,不断地更新,自发自主自动,持续不断,生机无限。气的哲学的最大的特点是自己创造自己,变动不居,永恒运动,大化流行。

从易学的观点来看,一切事物都在大化流行之中,整个宇宙是一个变动不居、生生不息的过程。气的世界,在天成象,在地成形,由此可以看出万物的变化。运动变化的根源,就在于阴阳二气的相反相成。所谓“一阴一阳之谓道,继之者善也,成之者性也”(《周易·系辞上传》),“道”不是“实体”,而是阴阳二气的动态统一,也就是万事万物运动的过程或轨迹。“继”是接续不息的意思,这里是指人道继承天道而有自然之善。人的本性正是依天道而成就事业。《易传》以阴阳二气的对立、交感作为宇宙万物运动变化的根源和规律,即所谓“天地絪缊,万物化醇;男女构精,万物化生”(《周易·系辞下传》)。“絪缊”,又作“氤氲”,指天地阴阳二气浑然一体交相感应的状态。从这一浑沌状态到万事万物的普遍生成,是万事万物中的阴阳两气(或两种不同性质的力量、信息)交合的结果,犹如人之男女,动植物之雌雄、牝牡,通过交合,生育繁衍后代一样。

《易传》讲“精气为物,游魂为变”,“天地之大德曰生”。中国哲学在一定意义上是生命哲学,具有泛生论、泛心论、泛神论、泛灵论的倾向,但又绝不是其中的一种。所谓 “生”就是创造,创造是天地自然的崇高的秉性。史伯、史墨有所谓“和实生物”,“物生有两”之说,都有个“生”字。中国哲学的“生”是自生内生,而不是他生外生。荀子说“天地合而万物生,阳阴接而变化起”(《荀子·礼论》),他又把天上的斗换星移、日月交替、寒来暑往、四时推移,都归结为“阴阳大化”。“化”即是“变”,“化”也是“生”,即“化生”。庄子讲“万物皆化”,“天地之大,其化均也”(见《庄子》之《天地》、《至乐》)。

王充说:“谓自然无为者何?气也,恬淡无欲,无为无事者也”;“天地合气,万物自生”(《论衡·自然》)。气在变化流行中自然而然地产生了天地万物,不是有意造物,而是偶然自生。张载在《正蒙·参两篇》中指出:“动必有机”,“动非自外”;“一物两体,气也。一故神,两故化,此天之所以参也。”事物都是阴阳二气两种力量隐微曲折地消长变化、相反相成、综合平衡的结果,整个宇宙无非是“气”自己的运动,自生自化,谓之“神化”。此“神”非彼“神”,不是造物主,不是外在的上帝神灵,而是“气”自身不见形迹的神妙莫测的变化本身,三千大千世界无不如此生成。所以王夫之解释说:“盖阴阳者,气之二体;动静者,气之二几……阴阳之消长隐现不可测,而天地人物屈伸往来之故尽于此。”(《张子正蒙注·太和篇》)。

回到我们前面所说的“生”。变化、神化都是“生”,且是“自生”。“生”即创造、创新,这是中国哲学的主题。中国文化是“尊生”、“重生”、创造日新的文化,所崇拜的是“生”即创造的本身。《周易·系辞上传》:“富有之谓大业,日新之谓盛德,生生之谓易。”天地阴阳之气化生了、创生了、生育长养了万物,又促进万物发展壮大,这是伟大的业绩,天天有新的进步就是崇高的品德,不断地化生就叫做“易”。宇宙间最高最大的原理就是:一切都在迁流创化中发展着,世界是一个生生不息、日化日新的历程,生长衰亡,新陈代谢,永不停息,“为道也屡迁”。中国的易、儒、道、释诸家尊奉的“道”,就是天地自然或人文世界的永恒运动和发展变化,没有什么公式、法则可以限制这种运动与变化发展,正所谓“变动不居,周流六虚,上下无常,刚柔相易,不可为典要,唯变所适。”(《周易·系辞下传》)

中国哲学家从来不把宇宙看成是孤立、静止、不变不动或机械排列的,而是创进不息、常生常化的。中国哲学家有一个信念,就是人类赖以生存的宇宙是一个无限的宇宙,创进的宇宙,普遍联系的宇宙,它包举万有,统摄万象,无限丰富,无比充实。对宇宙创化流衍的信念,实际上也就是对人的创造能力的信念。在宇宙精神的感召之下,人类可以创起富有日新之盛德大业,能够日新其德,日新其业,开物成务,创造美好的世界。人们效法天地的,就是这种不断进取、刚健自强的精神。所以《礼记·大学》引述《尚书》和《诗经》说:“汤之《盘铭》曰:‘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康诰》曰:‘作新民’。《诗》曰:‘周虽旧邦,其命维新。’是故君子无所不用其极。”无论是对我们民族来说,还是对我们个人来说,我们不能不尽心竭力地创造新的,改革旧的,这是天地万象变化日新所昭示给我们的真理。

王夫之说:“天地之间,流行不息,皆其生焉者也,故曰‘天地之大德曰生’。……天地之大德,则既在生矣。阳以生而为气,阴以生而为形。……男女构精而生,所以生者诚有自来。形气离叛而死,所以死者诚有自往。……今日之日月,非用昨日之明也;今岁之寒暑,非用昔岁之气也。……故人物之生化也,谁与判然使一人之识亘古而为一人?谁与判然[使一物之命]亘古而为一物?”(《周易外传》卷六)

王夫之又说:“天地之德不易,而天地之化日新。今日之风雷,非昨日之风雷,是以知今日之日月,非昨日之日月也。风同气,雷同声,月同魂,日同明;一也。抑以知今日之官骸,非昨日之官骸。……其屈而消,即鬼也;伸而息,则神也。神则生,鬼则死。消之也速而息不给于相继,则夭而死。守其故物而不能日新,虽其未消,亦槁而死。不能待其消之已尽而已死,则未消者槁。故曰‘日新之谓盛德’,岂特庄生藏舟之说为然哉!”(《思问录·外篇》)。

总之,世界自身的永恒运动、创新、变化、发展,自我更新,自我否定,日生日成,日新其德,革故鼎新,除旧布新,是中国哲学的主调。创新的动源,来自世界或事物自身内部的张力或矛盾。变化发展并不都是偶发的,《周易》卦爻系统深刻地说明了变易的机巧与律则。

以上所说是老生常谈,是中国哲学的常识。人们常常讲宇宙观、世界观、人生观,中国人对宇宙、世界、人生的“观”法真的与西方人有点不一样。他不是分判割剖的,而是整体贯通的;不是外在的,而是内在的;不是站在旁边,而是投入其中。中国人不喜欢把宇宙、世界、人生讲成是结构性的、机械的、公式化的、他在安排的、静止的、分裂的、不易不动的、听凭宰制的;相反,中国人把宇宙、世界、人生都“观”成是永恒变动、自生自动、大化流行、贯通性的、相互联系、连续不断、生生不已的生命发展过程。

当然,这绝不是说中国哲学只讲动不讲静,只讲变易不讲不易。恰恰相反,中国哲学强调动与静、变与不变的统一。在宇宙论、存在论的层面上讲动与变易,在形上本体、意境上讲静与不易。所谓动静不二、变易与不易不二,在前一层面上以动统动静,以变易统不易,在后一层面上以静统动静,以不易统变易。另外,我们必须看到,在变与不变的关系上,中国哲学与西方哲学、亚里斯多德哲学的讲法不一样。亚氏的宇宙体系虽也是一发展系统,但他一讲变化就等于不变,化成空间上的永恒现在。西方近代哲学也重视空间,轻视时间,把时间化成空间的影子,其所讲的持续性也是一直线的进程。[1]中国哲人的时间性、持续性、历史性的看法与西方哲学不同。

儒家讲“精进”,“自强不息”,刚健创新不守其故,天地万物一体之仁(“仁”也是生),生意盎然,生机洋溢,生命充实,宇宙大生命与吾人生命的不二,其学问,其智慧亦即“生命的学问”、“生命的智慧”,彻上彻下、彻里彻外、彻头彻尾,无不洋溢着生机活力,生香活意,特别是人的德性生命、价值理想的精进与提升。这当然就是一种生命的哲学,不过不是柏格森讲的动物性的、与形骸俱始的习气生命。

在中国哲学家看来,自然是宇宙普遍生命大化流行的境域。它本身充满着无穷无尽的大生机。人与自然也没有任何间隔,因为人的生命和宇宙生命是融为一体的。自然又是一和谐的体系,它凭藉着神奇的创造力(所谓鬼斧神工、神妙不测),点化了呆滞的物性,使之成为人们审美的对象,陶冶人的性情,提升人的美德。天德施生,地德成化,生生不已,浩瀚无涯。大化流行的生命景象,又不是与人了无相涉的。正因为人参与了永恒无限的创化历程,并逐渐地在这一“健动”的历程中取得中枢地位,因而个体的生命与宇宙的生命一样,具有了无限的价值和意义。我们面对着一个创造的宇宙,我们每个人只有同样富有创造精神,才能德配天地。所以儒家动态流衍的宇宙观,也即是价值中心的本体论,其基点是哲学人类学的。

这就是说,人在天地之中,深切体认了宇宙自然生机蓬勃、盎然充满、创进不息的精神,进而尽参赞化育的天职;这种精神上的契会与颖悟,足以使人产生一种个人道德价值的崇高感。如此,对天下万物、有情众生之内在价值,也油然而生一种博大的同情心,洞见天地同根,万物一体。儒家立己立人、成己成物、博施济众、民胞物与之仁心,道家万物与我为一、天籁齐物之宽容,佛家普度众生、悲悯天下之情怀,都是这种精神的结晶。由此产生了真善美统一的人格理想,视生命之创造历程即人生价值实现的历程。天道的创化神力与人性之内在价值,德合无疆,含弘光大。[2]

中国哲学的宇宙论并非纯粹论自然宇宙,而是在描绘、说明、认识自然宇宙的同时,渗进了多层面的人的生命活动及丰富的人文价值。甚至我们可以说,在中国许多哲学家看来,宇宙的真相、宇宙的全体,不在于宇宙自身,而在于人与宇宙之关系,在于在这种关系中人的创造活动,以及在这种活动中所把握的真善美的价值,所体验的崇高的精神境界。

三、特征之二:相依相待 整体和谐

如上所说,中国人眼中的世界,不仅是生机盎然、生命流行、变动不居、永恒发展的世界,而且是丰富多样的世界,是开放的、交融互摄、旁通统贯、有机联系、相依相待、动态平衡、整体和谐的世界。天、地、人、物、我之间,心物之间、身心之间、神形之间、能质之间是相对相关的,是互为主体的,同时又是不可分割、彼此联系的一个整体,一个系统。

前面我们说过,中国哲学家的宇宙论是生成论而不是构成论,他们认为,世界不是宰制性的建构,世界是多样的生存,各种主体的参与。气的不可见的活动,气的自发性与活动的永恒性,同时伴随的有其条理、规则,这就是“理”。气是复杂的,气的运动变化、聚散屈伸是繁复的,生成的品物、种类、方式与样态也是复杂的,因而世界出现无限多样的类与个体,同时有了各种各样的条理。

西周史伯说:“和实生物,同则不继。以它平它之谓和,故能丰长而物生之。若以同裨同,尽乃弃矣。故先王以土与金木水火杂,以成百物。”(《国语·郑语》)先王杂以成百物,当然有了主体性,不纯粹是自然生成,而有了人文化成的自觉。不过,这里主要指有差别的多姿多彩的世界是万事万物存在的场域,天下就是有差别的多样性统一的天下,没有纯而又纯的绝对的同一。

今天西方的哲学家,一贯在过份强调排斥性、二分法,在过份强调人类中心主义、主体中心主义的传统下浸润既久的哲学家们才突然醒悟,要注意主体间性,互为主体性,主体与他者的关系,肯定世界是多元他者的存在,肯定共生关系,走出自我,走向陌生,走向他者。[3]其实,他们刚刚才醒悟而中国哲学家早就视为当然。中国哲学没有这些困难、障碍,因为没有西方哲学与宗教的“预设”。今天西方的环保主义者讲自然是他者,我们只能参与,不能宰制,要重建人与自然的和谐关系。今天西方的伦理学家们提倡以他人为他者,倾听他人,接受他人,理解他人,宽容他人,欣赏他人,肯定他人的不可化约。这是西方学者向非西方文明靠拢的结果。当然更多的美国或西方的政治家们仍然是单边主义者,唯我主义者,霸权主义者。

中国哲学家处理自我与他者的关系没有西方人的种种困难。实际上,“他者”的说法是西方话语。所谓自然的他者、社会的他者、终极的他者的概念,都是西方式的,中国人没有这样的看法,自然、他人、天道都不是“他者”而是自身或自己的一部分或是与自己有机联系在一起的整体。这里,我们姑且仍用这一概念。

史伯、晏婴、孔子的“和”“同”观,“和而不同”“尚和去同”就是讲的这种道理。《礼记·乐记》:“和,故百物皆化”。看来,多样的统一是万物生存变化的场域、源泉、动力与归宿。我们熟知的《易传》说:“一阴一阳之谓道”,“一阖一辟谓之变”,“阴阳合德,而刚柔有体”,“保合太和,乃利贞”。“太和”,张载指阴阳未分的气。“太和”中蕴涵着阴阳二气,阳气代表主动、刚健、明快、浮动、升腾的能量、生命力、细小精微的生命状态、信息等等,阴气代表被动、顺承、暗慢、沉降、潜静的力量、能力、信息或生命微粒等等,两者相互感通,因而发生絪缊相荡、或胜或负、或屈或伸、或凝聚或发散的运动变化,从而形成丰富多样的世界。

王夫之在《张子正蒙注·太和篇》说:“刚柔、寒温、生杀,必相反而相为仇;乃其究也,互相以成,无终相敌之理。”这就是张横渠的“仇必和而解”。王夫之在同一篇文章中又说:“既聚而成形象,则才质性情各依其类。同者取之,异者攻之,故庶物繁兴,各成品汇,乃其品汇之成各有条理。故露雷霜雪各以其时,动植飞潜各以其族,必无长夏霜雪、严冬露雷、人禽草木互相淆杂之理……不妄者,气之清通,天之诚也。”“阴阳具于太虚絪缊之中,其一阴一阳,或动或静,相与摩荡,乘其时位以著其功能,五行万物之融结流止,飞潜动植,各自成其条理而不妄。”


[1]详见方东美:《原始儒家道家哲学》,台北,黎明文化事业公司1987年三版,第163-164页。

[2]这里借鉴了方东美先生的《生生之德》,台北,黎明文化事业公司1983年版。

[3]这里借鉴了沈清松教授2002年5月9日在武汉大学的演讲:《现代性与后现代的省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