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届“春华杯”征文大赛文学创作类二等奖


不见长安


薛子易

(人文艺术学院 中国语言文学专业 2022级硕士生)


  晋明帝数岁,坐元帝膝上。有人从长安来,元帝问洛下消息,潸然流涕。明帝问何以致泣,具以东渡意告知。因问明帝:“汝意长安何如日远?”答曰:“日远。不闻人从日边来,居然可知。”元帝异之。

  明日,集群臣宴会,告以此意,更重问之。乃答曰:“日近。”元帝失色,曰:“尔何故异昨日之言邪?”答曰:“举目见日,不见长安。”

  (一)

  长安彼时谓之长安。

  延熙十九年,这年的秋似乎比往常来得更早。黄埃散漫,夹杂着一丝不同于沙土的腥味。黢黑如墨的空中,月被团团阴云掩住,亢宿四星齐明。他立在原地,全力在杂乱的风声中辨别着他想要的声音。战靴之下生出根脉,向远处无限延展,探求着若有若无的震颤——

  今夜怕是也不会来了。

  这已是他第九次出兵。一年前于洮西大破魏军,将雍州刺史王经部队逼至洮水,溺死者上万,王经只得退守狄道。情势渐趋明朗,他也被晋升为大将军。朝中多说他好大喜功,议论频频入耳,他从不予以辩解。

  兵贵胜,不贵久。若乘胜追击,攻取狄道,又据祁山九寨,则可直捣长安,还于旧都。但料想不到的是,狄道久攻不下,孤军深入致使粮草难以为继,加之陈泰救兵突然到达,他不得不率兵退走,原本高涨的锐气也损耗大半。

  此次兵出祁山,获知邓艾已有防备,于是他未再执于原策,转而从董亭进攻南安。不料邓艾先占武城山,地利被夺,无奈之下他夜渡渭水,沿山进取上邽。先前他与镇西将军胡济已有约定,若战况不利,则胡济率军来援。如今情势日益危急,却迟迟不见援军之影,他已整整三日未眠。自知此战已难以回天,却仍希冀着最后的转机。

  段谷,大败,兵士溃散,死伤甚众。他携残兵而归,自贬为后将军。而胡济在此后加官进爵。

  那些都是很遥远的事了,有的又仿佛发生在昨日。昨日……昨日他进谏诛杀黄皓不成,唯见沓中荠麦青青;昨日他方受符节,誓扫国贼,克复中原;昨日五丈原星落秋风,全军上下哀哭不绝;昨日他仍居故乡天水,少年的傲气直冲云霄。昨日……

  昨日他坚守剑阁,忽有士卒踉跄而来,带来的消息仿若晴天霹雳。

  成都已破,圣上已降。

  他只觉是一场噩梦,如此迅疾,甚至未等他以死相拼,又怎能是现实。敛兵聚谷,与游军并力搏之……来日再出祁山,继武侯之遗志,讨篡汉之逆贼。

  然而两股热流冲破眼眶,那样的温度一生中只感受过几次。面颊不受控制地抽动着,错不了的,如此荒唐,如此真实。身旁士卒用力将刀砍在石头上,石头不过掉落一缕灰尘,士卒一个趔趄,呆坐在原地。

  他接过魏军的招降书,缓缓退下汉制革甲。

  大势已去,岂可强为。

  “伯约何来迟也?”来者的笑声再度勾起他的回忆,他想起一个人,在凤鸣山对他说过相似的话。那一年他二十七岁。

  “今得伯约,吾愿偿矣。”

  他对他说,他遇到先帝那年也是二十七岁。三顾之恩永世难忘,遂以驱驰相报。他突然想,那一场草堂春睡,丞相是真眠还是佯眠?

  自他归降,休说午憩,就连夜间都不知丞相何时归寝。某个朗月之夜,丞相初授他八卦阵法,他无意中望到他的鬓角,灰白之中已难寻几丛青丝。

  八卦阵法……想来他还有几式不甚了然,然七星灯早已覆灭,又该向何人问起?

  途经绵竹,行伍之外不时见到衣不蔽体的流民。眼前浮现出此地厮杀的场景,当然,那时他不在阵前。他看见一张鲜血纵横的面孔,眼中的血丝比伤口流出的更显猩红。“吾有三罪,未能除黄皓、制伯约、守国土。”他苦笑了一下,眼前那副面容逐渐稚嫩——丞相故去时,那人也只有八岁。那人愈是长大,眉眼与丞相愈是相像,而行事却与其父相去甚远。那人一向反对他北伐,不仅是那人,朝中上下几乎无不如此。“时下国力荼弱,当整顿休养,他年兵强马壮,再议伐魏之事。”

  当真是他错了吗?

  或许他主张的一切都是错误的,只因他是一介降将。

  但他也是大汉的子民。

  “将军可有何忧虑?”

  他再度苦笑。“这遍地流民,已食不果腹,若再遇乱军,将奈之何?”

  “将军无需担忧,我已下令严明军纪,凡有抢掠者必重罚之,待到结营安稳,赈济灾民,不需多日,此地定然不复此貌。”

  他想,若非各为其主,或许他能与钟会成为不错的朋友。

  “将军不言,可有何事不便宣之于口?”

  昨日他正身处钟会帐中。邓艾偷袭成都,抢得头功,而邓、钟二人素有嫌隙,钟会自己也不会料想不到,若无所行动,他日绝无良果。此时需做的,无非是消除钟会的犹疑,再在他本就呼之欲出的野心上,助燃一把柴火。

  “将军有济世之才、鸿鹄之志,何苦屈居人下?昔日韩信不听蒯通之言,至有未央宫之祸。前世刘备不过一织席贩履之辈,却成一代英豪。将军兵力数倍于邓艾,又何足惧哉?”

  “哈哈……知我者,伯约也。”

  “愿陛下忍数日之辱,臣欲使社稷危而复安,日月幽而复明。”

  是夜,众人皆眠。他于灯下顿笔,想要添补什么,末了只是长叹。

  醒醒吧,他告诉自己,那些不过都是昨日之事。计成与否,只在今夕。

  上元佳节,众将领将于今晚集宴。前已设计将邓艾送上囚车,至此一大患已除。目下若得钟会兵马,占得益州,退司马大军,则国可复矣。

  他与廖化传信作为接应,一旦到达时机,汉军旧部群起,成也今夜,败也今夜。

  一切如谋划中进行。钟会伪造太后遗诏示以诸将,命其共讨司马昭,凡有不服者就地斩杀。恐失性命,将领纵有不愿也大多签字画押。刀剑入鞘,玉壶光转,议事府中,宴席之上,众将默不敢言,唯有钟会频频举觞,言笑不已。他知钟会表面与他情好欢甚,平日里也处处对他设有提防。然而今夜,钟会却是真的醉了。

  尚满的酒液中映出他模糊的脸,他的手握紧了些。

  时机已到。

  角杯掷地,先前设下的底细拔剑而起。廖化兵至,四方火光冲天。汉军个个目眦尽裂,此时此地,兵刃下迸溅的红便是渴求已久的颜色。自此,再不必受那拔刀砍石的屈辱。

  谁云汉已亡?

  钟会酒过几旬,不说挥剑抵抗,便是起身也难以支撑。他冲到钟会面前,只听得一声惊呼:

  “伯约!你——”

  剑光一闪,鲜血四溅。他割下的那颗头颅滚到地上,双目圆睁,其中满是难以置信和惊恐。

  转过身,透过横尸的营帐,他看见成都的宫殿中,汉帝重登宝座,身旁已无宵小。

  他看见故乡天水,景象与三十年前离去时别无二致。

  他看见长安——那个人六出祁山,最终命殒五丈原,至死也未能到达的地方。

  心口一阵剧痛,霎时间,眼前陷入一片黑暗。

  黑暗中除去兵刃的撞击声和震天的呼喊,只剩下一团模糊的景象。

  再度睁开眼时,被他斩杀的钟会正掣剑立于营帐中央。下一刻,在纷至的乱箭中,钟会的身躯轰然倒下。

  他忽然笑了。

  罢了,罢了,一切都是天命。

  剑光一闪,热血四溅。他再一次看见长安。

  (二)

  长安那时仍作长安。

  走出金光门,他未曾料想,从此他与长安再不相见。

  无才日衰老,驻马望千门。当年也是经由这条路,躲避安史乱军。他正欲逃亡凤翔,却遇到从洛阳归来的郑虔。酒气冲淡了春夜萦绕的花气,歌着舞着笑着,忽然又泪流满面。

  重逢不知是何日何年。

  酒醒时,离愁已被恐惧覆盖。时下赴任华州,一年前逃亡的心惊胆颤犹未平息。供奉皇帝自非他的志向,然而就是这样的官职,也把他无情地剔除了。

  他忆起在曲江江头典衣买酒的春天,枯燥的生活中幸有自然的慰藉。穿花峡蝶、点水蜻蜓、江上翠鸟、霏微春殿……五月五得到圣上的赐衣,看似荣耀非常,实则生活窘困,连代步之马都未有一匹。眼见东郊瘦马,耳闻阴崖义鹘,他觉得自己被禁锢在这小天地里。

  却没想到是这样的逃遁。

  辞别长安,他才渐渐看到它现在的样子。对于攀龙附凤之辈,他固然嗤之以鼻,但听闻捷书夜报,两京相继收复,他又止不住为官军自豪。

  谁谓河广?一苇杭之。胡贼命亡,今势在破竹。

  或许终有一日洗尽兵甲,再不复用。但逝去的已永远不会归来。面上三年土,春风草又生。

  唯有恨不平。

  逝者已然沉寂,生者也无音讯。近来他常梦到那痛饮狂歌、飞扬跋扈的谪仙人,自兖州一别,竟已过去十余年。

  洛阳初遇,那年他三十三岁。尽管那人的诗名已如雷贯耳,他也很难想到,同游的那段短暂岁月,将成为此后数十年的牵绊。他仰慕他的天才,更仰慕他的自由。他让他看到了另一个自己,一个同样渴望摆脱樊笼,却从来都在压抑的自己。

  他也深深厌恶摧眉折腰的生活,他也幻想着长安市上的一场大眠。但他无法变成他的样子,醉意退去,他的笔还是不由他掌控。那些不痛不痒的文字,渐渐化为他人生的一部分。

  那人从长安离开了,而他仍然留在这里。他怀念着与他一同求仙访道的日子,那是他命途中最为独特的一页。在宋州与高适重逢,三人呼鹰逐兔,那是他记忆中最辽阔的一秋。

  寒芜际碣石,万里风云来。桑柘叶如雨,飞藿共徘徊。

  后来去东蒙山访董炼师、元逸人,在野岭中寻范隐士,举酒论诗,大醉酣眠,他多么希望相聚的日子漫无期限。然而他终要西去长安,那人也要重游江东。临别时那人对他说:“飞蓬各自远,且尽手中杯。”

  再后来,同去梁宋采拾瑶草的约定没有实现,金樽也永无重开之日。那人又结交了许多新知,诗中再没有他的名字。而那人的身影却愈来愈频繁地在他笔下重现。

  音书全无,他甚至不知那人是否还在人世。有人说他在一次醉酒后入水捉月而死,他当然无法相信。可那江南瘴疠之地,任是青年入内也凶多吉少,何况那人已年过半百,一叶小舟要如何撑过险恶风波?

  共赏牡丹的洛阳,分别的兖州,昔日同样向往的长安……而今唯有秦州秋叶飘零。

  同是一个秋天,连绵不断的雨水浸透了长安。他在旅舍的病榻之上,疟疠三秋,忽冷忽热。床前的地上遍生青苔,门外积水中细鱼游弋。贫穷尚能忍受,而疾病着实让他苦不堪言。只听得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却无论如何也无法从梦境中醒来。回到那年年初,圣上对他的三篇《大礼赋》大加赞赏,一日之内,他声名大振,被集贤院的学士们簇拥其中。然而试后他所期盼的消息再一次成空,和四年前一样,又是李林甫从中作梗。四年前,他自信满满地走上考场,也深知这是唯一的出路,可最终竟无一人及第。他在长安周边徘徊,作了权贵府上的宾客。他一边写诗赞颂他们,一边收下他们施与的残杯冷炙。

  那时他犹有幻想,如今彻底明白,仕途再无指望了。可是真的要就此放弃么?

  他写下他的远志,写下他的凄苦,不惜请求鄙夷之人的援引。他再度想起“仰天大笑出门去”的那人,想起他们共同的友人,大概终其一生,他也没办法像他们一样洒脱。

  不远处又一座屋舍坍塌,他一瞬间惊醒,额上满是大汗。

  长安十年,他渐渐难以忆起太平的生活。烽烟已作常客,流亡已是寻常。他见它被叛军踏破,被吐蕃蹂躏,却也只能眼睁睁地望着。开元全盛之时,便是小邑也有万家人口,路无豺虎,大可随心畅游。

  那是几时的光景了?

  那也并非成了过去。皇亲府中,达官苑里,犹在起朱楼,犹在宴宾客。丽人们身着绫花锦罗,玉肌的光泽从不因战争而黯淡。上巳佳节,正是游春游水的好时日。

  或许富贵会消磨人的眼力耳力。他们看得到新近筑成的亭台宫阙,看不到汇成河流的征夫鲜血;听得到柔情似水的夜夜笙歌,听不到咸阳桥边直上干云的号哭。

  然而就算走出六百多里,他也依旧看得清晰,听得真切。

  故里草木依旧,人烟却已断绝。遇到青年时的朋友,昔日未婚,而今儿女成行。平日里他酒量平平,那晚却怎都不醉。

  明日身在何方?人生动如参商,他已习惯了离别。

  再一次上路,他看到这大唐民间的景象。他看到一群孩子被赶入军中,看到年老力衰的妇人替夫应役,看到昨晚完婚的新娘辞别征人,看到战败归来的士兵又被赶去充军......

  满含血泪,他的诗文几欲刺破纸背。渐渐作了历史的书写者,只是自己浑然不觉。

  松柏为薪,桑田成海。近来他时常忆起在吴越与齐赵的漫游,如今好友大多亡故,自己也垂垂老矣。

  临颍李十二娘作剑器舞,像触电一般,一段埋藏的记忆苏醒过来。幼年时在郾城观公孙大娘剑器舞与浑脱舞,来如雷霆,罢如江海,五十年光阴只如反掌。

  他想起从前有个雄歌健舞的时代。

  他想起自己也曾是个裘马清狂的少年。

  访名山,游江海,或许碰上饮中八仙,就地寻一酒家歇脚。

  何日再启程?

  在湘江的小舟上,这次再不必奔波。闭上双眼,世间的疮痍渐渐抚平。

  从流飘荡,直至水天相接处。

  那方向该是西北。

  (三)

  长安此时已不叫长安。

  如此显而易见的事实,三十岁的吴念多么希望二十岁的自己能明白。

  下雪了,不知是从夜里几时开始。早上拉开窗帘,站在双层玻璃旁边,还是感觉到一丝寒气。不过这天的寒气与平日不同,是一种很干净的气味,吴念感受着它钻进自己的皮肤。还未开灯,屋里已经被映得透亮起来。

  她坐到镜子前面,关掉几分钟后将要响起的闹钟。慢慢把头发拢到脑后,发丝经由指缝,留下淡淡的樱花香气。镜子里的女子有着比实际年龄更年轻的面容,一双杏子似的眼睛挂着清晨的倦意。无尽的浓黑。

  像是想起了什么,她起身把窗帘拉上,房间霎时重新暗了下来。一颗,两颗,三颗,她解开睡衣的纽扣,直到上身的皮肤完全暴露在镜子里。停顿了一下,她背过身去,把脱下的衣服扔在床上。扶着床沿倒下去,地毯的绒毛簇拥着她裸露的肌肤,她闭上眼睛,缓缓伸展躯体,感受着来自身下的暖意。

  如果此刻躺在雪地里,又会怎么样呢?

  大概不一会儿,人们就会发现一具美丽而僵硬的尸体。

  尸体能不能作为展出的艺术品呢?

  吴念意识到自己的想法逐渐离奇。下一分钟,她已经换好出门的衣服,坐在镜子前迅速化着再熟悉不过的妆容。动作太急了些,睫毛夹夹到了眼皮,她撇了撇嘴,忍住眼泪,眼睛反出光亮。

  二十岁的吴念坐在寝室的书桌前,对着一面小小的化妆镜,连自己都能看到眼睛里的光。

  外面的雪还在不停下着,这是她来到这座城市的第二年,方才见到如此“像雪”的雪。这样的雪,这样的日子……所以,要不要接受他的邀约?

  上个月在图书馆,吴念被专业课作业搞得头昏脑涨,去接水回来的路上,顺手从旁边书架上拿了本书。《梦的解析》,几年前就听人说过,是本有名的心理学书籍。她随意翻到一页,乍看觉得书中讲得挺有那么些道理,但渐渐翻下去,越看越觉得是一派胡言。“啪”地把书合上,去吃午饭了。

  从食堂回来,吴念惊讶地发现桌子上竟出现一张字条:“我也喜欢《梦的解析》,有时间可以一起交流吗?这是我的微信号。”什么嘛,我才不喜欢这本书。吴念这样想着,把纸条折起来,压到笔盒下面。

  听说过图书馆递纸条的故事,但没想到是这种原因,无聊。

  有什么好交流的啊。

  不过……或许加一下也无妨?

  吴念环顾四周,搜寻着纸条可能的主人。但周围人都在忙着自己的事情,根本看不出什么蛛丝马迹。

  算了吧。

  吴念又一次看向周边,只是这一次用的是余光。她迅速捏起纸条,塞进笔盒里。

  终于在闭馆前解决了作业,吴念匆匆赶回寝室,觉得摘下的手套都格外寒冷。她拿出文具,不知是自觉还是不自觉,第一时间又翻出了那张字条。这次她没有犹豫,立即在微信搜索框输入那个号码,看到一个落日风景的头像。

  应该不是什么奇怪的人吧,聊一聊也没什么。吴念在好友申请里写下“你好,我是今天在图书馆看《梦的解析》的人”,又觉得不合适,改成了“你好,请问是你留了纸条吗”。

  留纸条的男生叫牟铭,比吴念低一年级,喜欢看书,尤其喜欢在图书馆窗边的位置看书。后来的故事就像许多普通的大学学生一样,聊天,见面,再聊天,再见面。吴念觉得他不笑的时候很有忧郁气质,笑起来又格外反差地温暖。

  于是顺理成章地走到一起。后来她回想起来的时候,觉得一切都是那么自然而然,也都是那么不讲道理。

  那时他们刚刚交往一周,牟铭提出一起过平安夜的邀请。或许在外人看来,这根本不是什么需要纠结的事。但此前吴念从不过圣诞节:大学之前在家乡的小县城,周围没有人过;而上了大学,出于对西方节日的排斥,即使室友都去过节,她也从不参与。室友笑她是个老古董,学校都不禁止,自己给自己设什么规矩呢?

  其实她也没有那么反感,但越是很多人过,她就越是想远离人群。况且她想不出这个节日的过头,除了比平时更加冲动地消费,还能有什么区别?

  可这是他们交往之后的第一次约会,还是不要推辞了吧。

  雪片还在纷纷落下,即便如此人们的热情也丝毫不减。商场里循环播放着圣诞歌曲,来往的情侣牵着手,另一只手大多提着花花绿绿的礼袋。在家乡生活的十八年,她从没见过这样的情景。吴念记得她提到县城里没有麦当劳,只有一家四五年前开的肯德基时,室友脸上那种震惊的表情——仿佛她来自上个世纪,穿越来到她们的学校。

  鞋头还带着外面粘上的雪,不一会儿就被暖气化成一片水渍。她在商场里走得小心翼翼。不知牟铭是不是个子高的缘故,步伐比她快出许多。她很努力地跟上。

  这样的氛围也没有想象的那样糟糕,甚至还不错。商场一层硕大的充气玩偶,橱窗里款式各异的漂亮服装,身边经过的开小火车的母子,偶尔飘来的不知是什么美食的香气……还有许多她叫不上名字也不知道是做什么的店铺,有太多的新奇,她很想问问牟铭。但会不会一开口就暴露了自己的无知?

  “想要什么礼物呢?”牟铭停下了脚步。

  “礼物……我什么都不想要。”她看着一对紧紧挽着胳膊的情侣渐行渐远,有点赌气牟铭为什么不来牵她的手。

  “你们女生就是这样,说着什么都不要,其实什么都想要。”

  “你又不是女生,凭什么认为自己很了解?”

  “开个玩笑嘛,你还当真了。”他笑起来,一时间吴念更加气恼,但那笑容却又让她很难发火。他那样恣意地笑着,她渐渐听不清商场的音乐声。

  “你为什么来这里上学呢?”

  “因为家就在这里呀。你呢,为什么?”

  “我是因为长安才来西安的,但好像和想象的不太一样。”

  “哦,长安不就是西安吗?”

  “西安不是长安。”

  “什么?”

  “没什么。”

  那晚她捧着一个亮晶晶的水晶球回到寝室,水晶球很小,甚至没有包装,被她很小心地托在手心。室友当然不能放过起哄的机会,说恋爱真是一种魔法,竟然让老古董也去过圣诞。她面红耳赤,连忙说只是去体验一下,不过如此。躺在床上久久不能入睡,她又不敢翻身。越是努力想获得困意,脑海中越是像放电影一般不断闪出影像。

  她看到她与牟铭第一次见面,看到二人在礼品店里走走停停,看到无数个未来生活的场景。

  所以二人是什么时候开始疏远的呢?吴念望着对面的男子,眼前忽然又浮现出牟铭的脸。

  是疫情来临的那个冬天吗?

  长达八个月的居家生活,每天更新的感染数字,见面仿佛遥遥无期。那期间,吴念听说许多异地情侣分道扬镳的故事,她也时常担忧,担忧她和牟铭会变成其中之一。不过幸好,他们不一样。

  有时也会在聊天框流露出倦怠,有时也会因一两句话就在电话里争吵起来,甚至也有一两次提到分手,但总算都平稳地度过了。

  那个夏末,吴念终于拖着行李箱重回校园。已经整整226天没有见面了,她每一天都在计算着日期。该以什么样的面貌见到他呢?她久违地化了妆,换上整个夏天都压在箱底的连衣裙,翻出他送的一直舍不得用的香水,使劲在空中喷了几下,兴奋地在香雾中转着圈。

  “还有多久?”牟铭比她先到,在校门口等她。

  “快了快了,马上就到。”

  她加快步子,又不敢走得太快。西安的夏天实在太热了,汗珠滚下来,不知道精心画好的眼妆有没有花掉。但此刻等待的牟铭更是承受着酷热吧?

  远远地,她看见她的少年站在树荫下,熟悉的轮廓没有什么变化,但她有一瞬间不确定了。戴上口罩之后,人与人并没有什么差别。

  他好像比之前沉默了,或许是长时间未见面的拘谨,或许是热夏跋涉的疲惫。牟铭帮她把行李送到宿舍楼下,二人站定,吴念想要说些什么,倒是牟铭先开口了:

  “我们分开吧。”

  那晚吴念流了比这几年加起来还应多的眼泪。一边哭着,一边翻着从前的聊天记录,越翻哭得越厉害。满满装着回忆的两年,即使有很艰难的时刻也都渡过去了,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呢?

  其实她觉得牟铭说的不无道理,还有一年她就要毕业,工作和定居的地方还不得而知。他准备考研,未来大概率还是会留在这座城市。何况还有疫情的阻隔,二人交叠的部分会越来越少的。

  ——从前交叠的部分有很多吗?

  他们一起吃饭,一起自习,一起过大大小小的节日,一起在停电的晚上去广场看星星。

  他们一起去过很多地方,但最想要去的几处,牟铭都没有陪她去。

  牟铭喜欢新潮文化,作为男生比她更喜欢逛商场,常约她打卡各种奇奇怪怪的店铺。起先她也觉得新奇,去过几次就疲倦了,和他一起逛的时候,她常常走神。她有时会想,此地在一百年前、一千年前是什么样子,那时有何种人物经过,在这里留下了怎样的传说。

  十几岁时她迷上了古典文学,自此对这座城市产生了一种异常的执念。那时梦中有六国楼台艳绮罗,有银鞍白马度春风。梦中一百零九坊与东西两市,街市行人络绎不绝。梦中玄奘西行归来,道俗奔迎,倾都罢市。她想,无论如何都要亲眼看一看梦中的长安。

  在那个教育条件落后的小城,她拼了命地读书。冬天用刺骨的冷水洗脸,夏天汗水滴在试卷也顾不上擦拭;困意袭来,她会用圆规扎自己的手指。同学说,这么努力有什么用呢?反正几十年后大家过的都是差不多的生活。

  她从未对任何人提起长安。

  而当真正踏足这里,穿梭于城市的车水马龙,她只觉得无法与这一切相融。

  她有太多的不解。那个失眠的平安夜,她起先沉醉于初恋的悸动,后来不知为什么,眼角流出了泪水。

  她不解。曾几何时,九天阊阖开宫殿,万国衣冠拜冕旒。在这座曾为十三朝都城的城市,为何人们对秦砖汉瓦失了兴趣,而要如此热烈地庆祝西洋的节日?

  她不解。喧哗热闹的商业街,怎敌西风残照汉家陵阙;奇形怪状的新兴建筑,何及美轮美奂的长乐未央宫殿。

  她记起来到这里的第一年,曾满怀憧憬走入巷陌,问起纪年的青铜、始皇帝奢华的陵寝、朱雀门外的司马道石刻,收获的只是摇头和一次次失落。

  和牟铭交往之后,她说,想一起去看未央宫,去看碑林,去看古城墙。“那都不剩什么了,没什么可去的。”听到这样的回答,她很难再开口提出第二次邀请。她终于明白,这里是西安,二十世纪的西安。即使原住民也在逐渐遗忘旧日的兴衰。

  又是一个夏天,吴念一个人背着沉重的双肩包,拉着行李箱,在站台上等待列车的到来。周围的人们还是清一色戴着口罩。她想,有多少人是和她一样,从西安回到她的小城的呢?

  回到家中,她才知道母亲在一个月前被诊断出了血癌。为了不影响她毕业,母亲一直对她隐瞒。其实之前母亲就经常头晕,吃不下饭,但从来没对她说过。吴念九岁的那年,母亲与父亲离婚了,在她的记忆里,母亲一直很要强。

  好几个晚上,她把头埋在被子里,尽量不让自己发出哭声。白天面对母亲的时候,她始终记得扯出笑容。她本来不是爱说话的人,现在每天拉着母亲说很多废话。

  有一天母亲说,朋友的亲戚家有个男生,比她大六岁,家里做生意,长相虽算不上帅气但也端正,看了她的照片说很喜欢。那边推了他的联系方式,有空去见见吧。

  “好。”她想,如果换做以往,她一定会回绝。

  那人叫宋彬,见第一面时吴念有些失望,她确信他不会是她喜欢的类型,给他的反应也是淡淡的。但宋彬一直很主动,隔三差五在她下班后约她吃饭,时不时地为她制造惊喜。六岁的差距让他们已经产生代沟,但可以看出来,他每次都在努力地把话题继续下去。

  吴念渐渐觉得,虽然没有心动的感觉,但至少不讨厌。或许可以试一试。

  被爱的感觉是幸福的。看到她幸福,母亲也能得到一些宽慰。所以在面对宋彬的求婚时,尽管她觉得时间太快,还是恍恍惚惚地答应了。

  她穿着白色的婚纱,被他挽着走过繁花锦簇的门。聚光灯下她有点睁不开眼睛,但还是努力保持着笑容。闪着光的戒指,交错的酒杯,落下的花瓣和彩屑,周围的一切都很美,她知道她也很美。但她理想的婚礼是在人不多的厅堂里,凤冠霞帔,在热烈的红中安安静静饮着酒。

  母亲病逝在第二年的春天。

  她开始养成写日记的习惯,在失眠的夜半记录下平淡如水的生活。和宋彬的生活还算美满,虽然他不像从前那样热情,但对她也绝不算坏。会在她工作不顺的时候安慰她,会给她带回来期待的礼物,也会因为牙膏从哪边挤这样的小事争吵一整晚。

  或许所有人的婚姻都是这样吧。有一天她这样在日记中写道。

  由于业务原因,婚后的第三年,宋彬需要去外省市的分部工作。临走前一晚,二人直到天快亮时才沉沉睡去。目送他的航班消失不见,吴念想起几年前,她也曾匆匆从一个地方离开。

  回到家中,见到偌大的房间,她感觉本就所剩无几的能量被彻底抽空。她倒在床上,浑身酸痛。

  第二天她独自去看了一场画展。这几年他们的小城新建了几座商场,偶尔会在商场的艺术展区举行展览。画展的主题是“流逝”,画家很年轻,甚至比她还小一岁。她看不太懂那些后现代的艺术,只是在一幅名叫“儿时”的画前驻足很久。她小时候也学过几年画画,后来因为学业中止了。她记得老师问小朋友们的理想是什么,她说,要当一名画家。

  日记的行数越来越少,其中出现的人物也寥寥可数。忘了从哪天开始,她索性不再记录。

  下午6点50分,已经超过下班时间整整50分钟。

  电脑画面停在汇报PPT的倒数第二页,吴念每隔几分钟变换一次坐姿,切切实实感受着什么叫做如坐针毡。余光瞥过去,上级老刘还守在他的阵地,没有半点撤离的意思。吴念想起昨天六点半左右,她轻手轻脚地收拾好东西,在老刘全神贯注紧盯屏幕时,神不知鬼不觉地移动到办公室的门口。

  然而在经过他的办公桌时,清楚地听到了几声咳嗽。

  7点28分,她终于得以逃离。回到家给宋彬打电话,宋彬还在加班,让她晚些再拨过去。

  “我想辞职。”

  “这又是怎么啦……辞职之后呢?”

  “想学画画,当美术老师。”

  “哈哈,你都快三十岁了呀。”

  “嗯。”

  窗外的霓虹忽明忽暗,她起身把窗帘拉上。一股凉意让她打了个寒噤,她想,再过几天就该下雪了吧。

  雪花肆意地飘洒,距离下课已过去十多分钟。她收起上课时给学生们画的样例,取出另一幅小画夹在画板上。调色盘里凝固的水粉沉默地与她对峙。

  “吴老师,您画的是长安吗?”

  她转过身,原来是最后一位来接学生的家长。

  “是长……噢,是西安,您是怎么看出来的呀?”

  “我很喜欢这座城市来着,老师画得真好。”

  “谢谢您。”

  “以前看过一句话:‘一下雪,西安就变成了长安。’”

  她走出画室,仰头望了望天空,强烈的日光刺痛了双目,冷雪不由分说地落在脸上。她忽然想起,离开西安的前几晚,她做过一个梦。

  梦里她回到一个久远的年代,位列百官之间,不知自己的身份。只见那朝堂之上的君王,含着笑问他膝上的孩童:

  “你说,太阳和长安,孰近孰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