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届“春华杯”征文大赛文学创作类二等奖


等 人


胡逸颖

(外国语言与文学学院 英语专业 2020级本科生)

  你站在公交车站台上,等一个人。

  不远处的工厂传来轰隆隆的工作声,像一口老痰卡在喉头进退两难的呼哧。你可以想象出几千个庞大而迟钝的钢铁零件被强行组装在一起,合并又分离,分离又合并,矛盾且生涩,就像是十一月的寒气和煎饼摊的热气胡乱纠缠在一起。你面前的早餐摊卖的正是杂粮煎饼,摊主把浆糊在烧热的铁板上铺开,噗呲腾起一股白雾,面糊的香气伴着初冬的寒气肆无忌惮地往脸上扑来。

  摊主操着一口天津腔:“正宗山东杂粮煎饼,来一套嘛您?”

  隔着热腾腾香喷喷的雾气,你盯着摊主那一张一合的嘴巴,摇摇头,转身走了。

  你在等一个人,你心急如焚。

  你慢慢挪到站台边缘,环顾四周,确保没人注意到你,然后小心翼翼地把包里的东西拿出来。那是一张寻人启事,上面的人就是你要等的人。你揭开一层层皱巴巴的报纸,露出寻人启事泛黄的一角,你嘀咕着:“不就是张寻人启事吗?咋还这么重呢。”

  实际上,你已经等了他很多天,如果今天还等不到,那明天的闹钟又会告诉你:“新的今天来临啦。”虽然你并不知道为何要等这个人,但你还是等了。你等待的时间越长,便觉得这等待的意义越发沉重。

  你盯着这张寻人启事,大概是因为保管不当,细细碎碎的青绿色霉点嵌进泛黄的图像里,上面那人的左眼还被一块黄褐色的茶渍掩了个七八成。他那对眉毛倒是浓得很,黑得与这泛黄的寻人启事格格不入。

  这个点恰好赶上早班高峰期,车站慢慢热闹起来,你怕有人瞧见这寻人启事,赶忙用旧报纸一层层裹起来再塞进包里。

  黑色的浓眉在你视线里浮现,你打算先从浓眉开始等起。

  当你第三十八次机械地扫视周围时,你终于抓到了一对浓眉,它们长在一个中年男人的脸上。男人身穿黑色西装,外套大剌剌敞开着,露出一半塞进裤头的米白色衬衫和微微隆起的啤酒肚。这个男人一边嚼着杂粮煎饼,一边目不转睛地盯着公交车来的方向。

  你打算上前和他聊聊,你已经等了太久,你难以按捺。

  这时,男人的手机铃声响了,他将剩下的大半块煎饼塞进嘴里,面容扭曲地快速咀嚼着。他脸上的肌肉随着牙齿咀嚼有规律地运动着,你似乎可以看到寻人启事上的人像渐渐鲜活了起来。

  男人从口袋里掏出手机,坚难地把食物完全咽下去,这才接起电话。他一接起电话,便破口大骂起来。略沙哑的嗓音里塞满了一连串的脏话,骂声愈来愈洪亮,站台上的人纷纷侧目,看着这个情绪激动的男人。

  你的耳朵也被他的骂声硌到了。你开始迟疑了,你的潜意识告诉你,这不是你要等的人。

  虽然你压根不认识启事上的那个人,但你无缘由且坚定地相信,这个粗鲁无礼的男人不是你要等的人。

  你跑到站台边的一个小角落,猫着腰把寻人启事掏出来。男人的骂声在身后渐渐平息下去,你转头,刚好瞥见男人大跨步跳上了公交车。

  那辆公交车停了不到两分钟就走了,你向着公交车驶去的方向长叹了一口气,回头把寻人启事从旧报纸中抽出来。你看着寻人启事,感觉上面这人的模样愈发模糊了起来,他的五官像是独自肆意生长的几棵参天大树,分别种在相隔千里的果园里,你挠破了头也无法将它们拼凑整合起来。你用手扣着寻人启事上的霉点,想把这人的模样再琢磨得清楚些,你跳过浓眉往下看,注意到了他左边脸上的一颗痣。这颗痣淡淡的,在米黄的底色上点出一颗圆润的灰褐色。

  你决定开始等这个左脸有颗痣的人。

  你把寻人启事放回包里,走到站台中央,开始你今日的第二次等待。

  站台上的人来来往往,你疯狂扫视着它们的左脸。你看到耷拉的皱纹在一个阿婆的左脸上恣肆地蜿蜒,看到深红色的青春痘在一个的女孩左脸上随意地泼洒,看到淡灰色的胎记在一个男人的左脸上无忌地舒展。在看了无数张左脸后,你终于等到了那颗圆润的灰褐色的痣。

  那是一个看起来三十岁出头的女人,画着精致的妆容,那颗痣静静地躺在她白里透红的左脸上。女人的怀里还抱着一个小男孩,小男孩双手捧着水杯,咕咚咕咚灌着水。有了刚才的前车之鉴,你不敢贸然上前询问,你打算先在一旁观察观察。

  你打量着女人姣好的容颜,勾得恰到好处的眼线,挺立的鼻梁,口红描出的利落的唇峰。霎时,你的潜意识再次告知你,她不是你要等的人。毕竟你很难将这位明媚优雅的女人套进那张泛黄发霉的人像中。

  一辆公交车停稳在站台边,女人抱着男孩上车了。你犹豫再三,还是在公交车离开的前一秒跟了上去。车厢里混杂着各种早餐的味道,韭菜饺子味和肉馅包子味并肩往你鼻子深处钻去,你想念一开始的杂粮煎饼味了。身旁的大爷啃着半个肉馅大饼,馅饼碎末纷纷扬扬落你的皮鞋上。正当你想开口斥责时,一个急刹车,你撞进了刚才那个女人的怀里。

  你感觉有一股温热的液体冲进了你的左眼,又从左眼缓缓流出,顺着左脸慢慢淌进脖颈处。温热感在你左脸蔓延,伴随着隐隐约约的刺痛感,扒紧了你脸皮的细胞,再拼命地把那股温度往细胞缝隙里塞。周围有些许的骚动和吵闹,你能闻到那个吃肉馅大饼的大爷离你更近了,人们好像把你围了起来。一时的刺激使你无法睁开左眼,你听到那个女人用轻柔的语气和你道歉,原来是她怀里的男孩失手将茶水打翻了。

  缓了五六分钟,你的左眼可以微微睁开一道缝了,女人递给你一面化妆镜,方便你整理着装。你接过化妆镜,看见镜子里的人也正在打量着你,浓黑的眉毛,左脸上圆润的灰褐色的痣,左眼周围微微泛黄的茶水渍。你终于发现事情不太对劲了,你觉得镜子里的人十分眼熟。尽管你还是无法将这张脸作为一个整体精练地概括出来,但这一块一块凌乱的碎片都恰好嵌进了那张寻人启事里。

  你突然很想抱怨这公交车上的暖气开得太足,温热的空气舔舐着你潮湿的左脸,那股温度从左脸的毛细血管一路横冲直撞,最后戳进心脏,漫不经心地扯动着你几近癫狂的心跳。你感觉自己被扼住咽喉难以呼吸,一分一秒的涌动都撞在脉搏的节拍上。

  你顾不上周围人各色的目光,从包里掏出那张泛黄的寻人启事,你现在可以确定了,你要等的人和刚才镜子里的人长得一模一样。

  你疯狂地在记忆中搜寻蛛丝马迹,确认自己是否有孪生的兄弟姐妹。很快你便否定了这个想法,你很清楚,在这个世界里,每个人的编码都是唯一的,编码即特征,不会存在第二个人与你拥有相同的特征。你转而思考,也许这个泛黄发霉的人是你在另一个平行宇宙的自己。然而这个解释太过荒谬,你也从不相信那套叙述者的把戏。

  公交车刚停稳,你便逃出车厢,大口呼吸着初冬冰凉的空气,左脸的刺痛感渐渐消散。你把寻人启事摊开了仔细看,黑色的浓眉,灰褐色的痣,淡黄色的茶渍,每看一处,便问一次自己:“这人是我吗?”

  你用颤抖的手摩挲着寻人启事上的霉点子,泛黄的五官愈发扭曲了起来。你瞪大了眼睛想看穿这张脸,那扭曲的五官便在你面前膨胀、扩大,把你视线所及之处挤得水泄不通。你更看不清这寻人启事上的人像了,一时之间,你甚至都想不起自己的模样。

  “这人是我吗?”你又问了自己一次。

  急躁,焦虑,惶恐不安,这些情绪占据着你的肉体,在各处腔道内无所顾忌地翻涌、沸腾,最后在喉头汇聚。你试图忽略干呕的冲动,试探性地深呼吸,让寒风缓解喉头的灼烧感。

  模糊的视线在冰冷的空气中加速晃动,阵阵晕眩之中,你很幸运地注意到了这个车站的不寻常。在这个站台上等车的约有八九人,其中有穿着高中校服的学生,有拉着菜篮子的八十岁老太,还有穿着西装革履的男士。他们皆是微弓着背,做出防御的姿势,手里紧紧攥着面泛黄发霉的镜子,面露惧色,嘴里念念有词:“这人是我吗?”

  你盯着眼前的这些念念有词的人,打量着这一面面泛黄发霉的镜子,这一瞬间的你自认为已经悟透了真理。沉稳和自信重新回到你的肉体,扎根在每一个细胞中。你看到这站台上泛黄发霉的镜子越来越多,阳光掉在磨损的镜面上,泛不起一丝光彩,那些光亮随意地滚落在地上,融进旁边早餐摊排出的污水里。

  你听到无数个人的无数张嘴巴里问出无数句“这人是我吗”,有的像是呐喊,有的又像是低吟。如此多的灵魂都在等一个人,如此多的发问都等不到回答。

  你看,现实如此,并非只有你一人在苦苦等待。你猛然发觉自己的问题已经不再重要,毕竟千篇一律的问句只会得到宏大而空洞的陈述。现在的你浑身轻松,你终于可以心安理得地不再纠结那泛黄发霉的寻人启事了。

  然而,你不甘心就这样结束,你打算最后再看一眼那个泛黄发霉的人像。你细细端详着那张脸,上面的轮廓、线条、光影在描画一个你等待已久的人,你捧着这张脸,隐隐感觉到自己和他之间存在着某种绞不断的联系。那张泛黄的脸又开始扭曲,先是扭曲成你最熟悉的模样,那黑眉褐痣让你有些恍惚,但那张脸又开始朝着另一个方向快速变化,他变得越来越不像你了,先是面色沉重的青年,接着是喜形于色的女人,然后是喜怒难辨的婴儿……

  “这人是我吗?”你又问了自己一次。

  你用手捂住左脸,热茶水带来的刺激感已经褪去,取而代之的,是十一月烫人的凉。

  现在,是时候了,我走到你面前,指了指站台上的公共垃圾桶,告诉你:“把寻人启事扔进去吧。”

  “这人是我吗?”你又在发问了。

  只不过这次问的不是寻人启事里的人,而是这堆文字里的人。

  你明白的,待今日一过,这文字里的一切便会卷土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