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届“春华杯”征文大赛文学创作类二等奖


兜 圈


庞津珍

(法学院 法学专业 2019级本科生)


1

桐池市高河区人民检察院

讯问犯罪嫌疑人笔录

  时间:2021年9月27日4时16分至27日5时18分

  地点:桐池市高河区人民检察院讯问室

  讯问人:张联 记录人:高自鹏

  犯罪嫌疑人:李霓楠 别(曾用)名:无

  问:根据检察院的同步录音录像的规定,我们将对本次讯问采取同步录音录像,你听清楚了吗?

  答:听清楚了。

  问:经桐池市高河区人民检察院研究决定,现对你涉嫌故意杀人罪立案侦查,你听清楚了吗?(出示立案决定书)

  答:我听清楚了。

  问:你讲一下8月29日当天的行程?

  答:我是五点半起床的,钱立峰还没醒,因为我要给我儿子钱家望烧早饭,所以定的闹钟一直是五点半。家望吃完早饭之后,我得送他去高复班上课。等我回到家大概是七点半了吧,钱立峰已经不在家里了。我猜他又去赌博了,就没打电话给他。那天早上,我就是在家里做家务,主要是扫地、拖地,还有,洗干净钱立峰喝醉酒吐烂的衣服。十二点多,我女儿家琪给我打了个电话,说钱立峰前几天又找她借了两千块钱。家琪让我看着他,别让他再赌了。我哪有什么办法,我要是能劝住,或者我要是能离了,谁还会受这种窝囊气呢。然后我随便吃了顿中饭,就去午睡了。睡到下午三点,刚准备去桥头菜市场买菜,钱立峰就带着一身酒气回到家。他肯定是又输了钱,一看见我就骂我,说我在家里一分钱也不赚,只会花钱。我也习惯了,懒得跟他多费口舌。他见我不搭理他,更来劲,又开始说家琪不愿意借钱给他,是养了个白眼狼。我让他体谅一下咱们一大家子,别再赌博了,家里没有一处不急着用钱的,不说其他的,家望好不容易同意了再高复一年,可不能有什么闪失。他还没听完我的话,就冲进厨房,抄起擀面杖,嚷嚷着要先打死我,再去打死家琪那个吃里爬外的东西。我看见他神经兮兮地向我冲过来,那擀面杖是真的要往我脑门上砸!他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我走起路来一拐一瘸就是被他打的,家琪还没上大学的时候也是天天被打得鼻青脸肿,不敢去学校见同学。我是为了这个家,一直在忍,我想等两个孩子长大,等他们各自成家,等哪天老头脾气能变好,说不定这辈子也就差不多了。但是,你们知道吧,人醒过来只要一瞬间,我突然想明白了,那个擀面杖是要砸在我的头上的,可是我就算被砸成肉酱,他也不会戒赌戒酒。我得为自己活一次,凭什么是我每天接送小孩,回家还要收拾烂醉的男人。所以我就一把抢过擀面杖,没想到他因为喝醉了没站稳,自己摔倒在地板上,就咽气了。

  问:钱立峰前额有被钝器击中的痕迹,你们争夺擀面杖的时候,有互相击打吗?

  答:当时太混乱了,我记不清了,可能有吧,但他是自己没站稳,摔在地板上后才咽气的。

  问:钱家琪在8月29日中午和你的通话中,除了说了钱立峰向她借钱,还说了什么?

  答:还问了家里的情况,她说她今天不回家了,明天再回。

  问:钱立峰平时会去学校接送钱家望吗?

  答:有时候会。他对儿子挺好的,至少不会打骂他。

  问:你知道钱家望8月29日提前离校是因为什么吗?

  答:知道的,他早上出门的时候说过下午会去网吧填写什么报名系统,我同意了。

  问:钱立峰死亡后,你们是如何处理的?

  ……

2

钱家琪日记

  2021年8月29日 星期一 小雨

  洗澡是一场隐秘的仪式。我像等待浇灌的花,看着清澈又温热的水,从淋浴喷头里奔出,肌肤也会兴奋地冒出疙瘩。不同地方的水,味道不同。家里的水常年携卷着一股腥味,我小时候问过弟弟有没有闻到水的腥臭,后来我知道了,不是所有人都要惧惮那双浴室门缝里的眼睛,不是所有人都要看到被打得淤青肿胀的胸膛在氤氲的水汽中起伏,不是所有人都像我一样分辨不出腐烂发臭的是洗澡水还是眼泪。

  活着也是一场隐秘的仪式,对于我、妈妈、老鼠、蟑螂等同类物来说。

  幸亏这个世界上长不大的只有彼得潘。“长大”给我的第一份礼物就是终于可以离开那个阴沉到阳光都无法倾泻的,塞了四个人的,一百二十五平米的,家。虽然现在不得不蜷缩在火柴盒大小的出租屋里,但是拉开窗帘,就能看见灰尘伴着生命的律动而漂浮着,这让我觉得我并不孤单,甚至可以说得上是很安全。

  可能是二十年来习惯了夹在嘶吼和疼痛中踱步,我居然总是觉得现在的生活太过幸福,以至于明天若是谁突然来没收走这一切,我都觉得情有可原。总之,我已经快乐到觉得未来的痛苦是罪有应得啦!

  记录一些流水账吧。中午爸爸打电话来让我借他两千块钱,我明知这是个无底洞,却也还是借了。赌博和烟酒对于他来说,就是稻田里滑腻的水蛭,刚刚掀去,转眼又爬上肢体。他前几年还愿意承诺戒掉这些,现在倒算是连对我说声“谢谢”都侵犯他作为父亲的威严了。我打电话给妈妈说了这个情况,还说了晚饭回家吃,妈妈很开心,说是要买一大桌菜。可惜今天突然要加班,开会开到天昏地暗,下了班就回出租屋了,没回家。

  2021年8月30日 星期二 小雨

  弟弟上午通知我,爸爸没了,应该是昨天下午没的。

  “被通知”早已成为一种常态,我们家的决策架构是以家望为中心,以妈妈的能力为半径,同时需要抵御爸爸的暴力和糜乱。至于我,在和家望争抢“关怀”的过程中变得千疮百孔,在乎的东西渐渐退变回如何遮盖新添的伤痕。

  等我缓过神来,又看见了橙色的太阳和肆意的扬尘。

  身体支配着麻木的灵魂,一些记忆缺失了。我突然发现自己已经拉着行李箱,拳头轻放在门上,犹豫片刻,敲了两下。“咚”“咚”。这两声很饱满,甚至可以说是有些悲壮,我听见谁对空气说了声“再见”。

  门马上就开了,屋里没有酒气,却一样阴沉得可怕,那种静寂让人眩晕、绵软。

  妈妈双手环抱在胸前,像老妪的眼深陷在颧骨里,她深陷在沙发里。身侧,弟弟已然失去了他的名字,现在他只是“弟弟”,也只会用他遍布血丝、湿漉漉的眸子空洞地盯着我。扮演“弟弟”总是很轻松,这两个音念出来也很容易,只需要舌尖轻轻地碰一下上颚,再碰一下,遇到难事就退化成两个音,真是异常流氓。

  讽刺的是,这让我觉得我是一只常年缩在地窖里的老鼠,被倒灌的积水逼得爬到地面,本应享受自由的空气,却被光亮的世界刺得睁不开眼。

  “他人呢?”话语和下水道的不锈钢管一样苍凉。

  “放在卧室里。”

  “是摔死的还是,被打死的?”我的直觉告诉我,不是前者,大概我觉得钱立峰有这样的结局也是“死得其所”。善和恶偏偏要被“家庭”“血亲”涂抹得模糊难辨。

  很长一段时间里都没人回答,客厅里只有焦灼的钟表嘀嗒嘀嗒走动,我觉得我的骨骼也在咯哒咯哒战栗。

  妈妈脸上的皱褶里藏着很多情绪,仿佛我问的是“太阳是不是蓝色,月亮是不是红色”类似之愚蠢问题。

  我猜爸爸昨天又在打骂妈妈,而混乱之中,妈妈推倒了爸爸。这些年来,我们俩的生命像橡皮泥一样被蹂躏、撕扯,却也是好活赖撑到了今天,反而是那个耀武扬威的施暴者,谁能想到他其实脆弱得像刚出壳的鸡雏,一次推搡就能结束他的世界。要让混乱的生活真正结束,居然可以如此干脆,却是无论如何也无法挽回了。

  “妈妈,你去自首吧。”我坚定地说,或许可以减轻她的刑罚,却是加重了我灵魂的刑罚。

  我合上双唇。耳边,妈妈提着的最后一口气彻底决堤,声音也如久置的皮球,布满皱褶和阴影,她问:“家琪,他是被推倒,后脑勺砸在地上,所以死的吗?”

  “哪怕这是事实,你也可以说对你有利的话……更何况谁也不知道,不是吗?”我拿捏着语气,希望自己听起来更冷静,颤抖的尾音出卖了我的恶毒、不堪和恐惧。

  如海难之船沉没于淤泥,家望始终不参与我们。这也合情合理,钱立峰对他倒算是尽了父亲的职责,“父亲惨死”对于他来说已经是苦难了,若是再苛求他去理解、关怀凶手,谁能不别扭呢。哪怕,凶手也是至亲。只是对于家望此时此刻的懦弱,我的嫉妒大于鄙视。

  “家琪,他是被我杀死的吗?”妈妈眼底万物枯萎,我很怕一阵风吹过,她就会像沙子散落消失。

  “家望,你说呢?”我以为妈妈不想去自首,希望家望可以规劝。

  闻言,他却像犯错后被老师点到名的学生,惊得手足无措,支吾着连连摇头:“我昨天去网吧填完系统,回家的时候,爸爸已经被妈妈搬进卧室了……”

  我看见家望眼神躲闪的懦弱样子就来气,不再多问。事情大概明了,妈妈失手推倒钱立峰,家望六点多回家后没有发现他的尸体,直到早晨妈妈坦白,才打电话给我。

  “我怎么命这么苦……家琪,你才刚刚工作,你如果留下污点可就毁了……我去自首吧,反正我这辈子也就这样了,杀了他也好,算是一个了断……都怪我当初……”

  “……”

  妈妈嚎啕大哭,凄惨又悲壮。弟弟抿着嘴唇瑟瑟发抖。摇摇欲坠的家在以一种不可逆转的速度崩塌。

3

桐池市高河区人民检察院

询问笔录

  时间:2021年10月18日13时18分至18日14时20分

  地点:桐池市高河区人民检察院询问室

  询问人:张思 记录人:林义答

  被询问人:赵书礼

  问:我们是桐池市高河区人民检察院的工作人员(出示工作证),今天来找你了解有关问题,希望你实事求是、如实讲,说假话作伪证是要负法律责任的,你听清楚了吗?

  答:我听清楚了。

  问:请你介绍一下你和钱家望的关系?

  答:我是他的高复班班主任,就住在他们家对面。他上年高考失利,他妈妈李霓楠就委托我帮他进入高复班。他们家挺让人同情的,他爸又赌博又喝酒,大半夜的一回家就闹得鸡飞狗跳,我们经常去投诉,没什么用。钱家望还有个姐姐,在图书馆工作,一般是星期一闭馆会回家一次,也会给我们家小孩带点糖啊什么的,挺好一姑娘。

  问:钱家琪8月29日有回家吗?

  答:应该没有吧,她每次回来都会来我们家一次,但是从8月29日一直到现在都没来过了。

  问:钱家望8月29日提前离校是因为需要填写系统吗?

  答:是的,但是他说他要去网吧填,这哪行,我就打电话给他爸钱立峰,让他爸领他回家填。

  问:钱立峰8月29日下午几点到的学校?

  答:三点半吧,他打电话告诉我他到校门口了,我就让立峰出去了。

  问:钱家望平时是个什么样的人?

  答:他非常内向,不爱说话,情绪也不稳定,高考失利对他来说打击很大。钱立峰经常托我多照顾他儿子,再加上我们是邻居,我自然很关注他。

  问:钱立峰和钱家望的关系怎么样?

  答:钱立峰除了赌博喝酒,最宝贝的也就是他儿子了,但是什么都要插手管……孩子的作业也得给他看两眼,他又看不懂,看见老师点评的语气不好,还会闹到办公室……

  问:你以上所说属实吗?

  答:属实,我能对我所说的负法律责任。

  签名:赵书礼

  2021年10月18日

  询问人:张思 记录人:林义答

  4

  2021年8月29日,雨丝交织成细密的网,铺天盖地地收纳人间。塑料袋里鲜红的番茄互相挤压,意欲挣破禁锢。李霓楠一手提着蔬菜,一手拧开防盗门,一股腥味扑面而来。

  “啊——”李霓楠颤抖着捂住嘴,烂熟的番茄滚落一地,混入钱立峰干涸的血液,静止在他被擀面杖击碎的额前。

  墙上的钟表正好走到四点,一百二十度的角精准而冷漠。

  “家琪……家琪……”李霓楠突然想到女儿曾说下午回家吃饭,便跌撞着往卧室跑,试图寻找她的身影,“家琪?家琪?”

  常年没有阳光的屋里回荡着女人近乎绝望的喊叫,无人应答。

  良久,李霓楠瘫坐在地上,不远处,那个永远在鬼叫的男人依然不甘地瞪着眼,张大嘴,好像还能马上爬起来嚷嚷着“打死白眼狼”。

  李霓楠心想,大概是钱立峰在和家琪争吵时,被误伤,倒地身亡。而家琪自然是逃走了,她毕竟还是个孩子啊……那应该怎么办呢,她的人生才刚开始,怎能因为误杀这个罪有应得的男人而耽误了未来……发生这样的事情,也是因为自己迟迟不敢离婚,让孩子跟着自己吃苦,被打骂,真该受惩罚的怎么会是家琪……

  当李霓楠戴上塑胶手套弯腰收拾现场的时候,她异常平静,仿佛是厨房里疏松平常的清洗。而这确实也是一场清洗,洗去鸡零狗碎的日子,洗去体无完肤的家庭,留下的是她所期望的孩子们的光明未来和普通生活。地板被擦得油光锃亮,李霓楠扶腰起身,眼前一片眩晕,恍惚间她听见自己说“为了家琪”。如果通过承担“杀一个人”的罪恶,能够获得“救一个人”的善果,或许顶罪也就有了价值。

  六点,钱家望在网吧填完系统后,回家。今天的饭菜格外烫人,母亲沉默不语,儿子焦虑地翻捡着酱油鸡蛋,欲言又止。明黄的灯光好像在嗡嗡作响。垃圾桶里的西红柿闪烁着诡异的光芒。

  钱家琪没回家。那一晚,李霓楠和钱家望都彻夜未眠。

  5

  2021年10月29日,钱立峰去世的第61天,李霓楠被逮捕的第32天。

  门铃骤响,撕开寂静如漠的空气。

  钱家琪支撑着几近散架的躯体,开门。

  三名警察围堵在门外,黑压压好似麻雀挤满电线杆。

  “是来找我的?”家琪对这些情况早已见怪不怪,侧身意欲回房。

  “不,”其中一位警察拿出手铐,“钱家望在吗?我们已掌握充分证据,现有合理理由怀疑他是杀害钱立峰的凶手,需要他配合我们的侦查。”

  那个懦弱的男孩侧耳听着卧室门外的动静,忽而瘫软在地,泪流满面。

  “终于结束了……”他掩面痛哭,颤抖着喃喃自语。

  “妈一直以为自己在帮姐顶罪,姐一直以为是妈误杀了爸,”警察破门而入时,看见钱家望站在床边,他满面泪痕,抽噎着叙说,“其实那天下午,爸来学校接我,他要我填系统,但他除了指手画脚以外,什么也不懂……”

  钱家琪茫然又痛心地挤开警察,面朝家望,已经记不清上一次这样听他说话是什么时候了。

  “我恨他,我恨他对我的偏心……我宁可不要……”家望弯扯嘴角,挤出苦涩的笑,“因为他对我好,所以我要被你排挤,被同学嗤笑,被他绑架着索要精神回馈。”

  “他一边指手画脚一边喝酒,骂你、骂妈妈……”家望转身拉动窗帘,警察互相使了眼色,意欲上前按住他,他继续说,“我再也受不了了……是的,是我去厨房拿了擀面杖……”

  “唰——”

  窗帘被一股狠劲拉开,阳光像钱塘江的潮,涌入房间。

  钱家琪看见弟弟站在光里,轮廓都变得模糊,像大头的螳螂。

  “我不知道怎么办,我只能逃跑,我去了网吧,六点才回家……我知道妈妈会以为那是你干的……”

  一只螳螂颤颤巍巍地爬上窗沿,警察一拥而上。

  只有家琪没有挪动身体。

  她还在往窗外看,她看见抖动的帘子,漫天的烟尘;还看见蓝色的太阳,为什么旁边挂着一轮红色的月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