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届“春华杯”征文大赛文学创作类二等奖


曾见苔花


吴佳穗

(汉语言文学专业 2019级本科生)


  你是否见过苔花的开放?它们开得并不夺目,甚至可以说那样微小,那样惨白。

  昙花?

  不,苔花。世界上有什么地方是开不出花的呢?我也没有见过。但我想,在我见到它的那一刻,我一定,一眼就能辨认出它。

  一种不像花的花。那样微小,那样惨白,却又那样直击人心。

  一

  看到他们时我总以为看到了自己的童年。

  童年总是落雨,童年的记忆也像被雨洗刷过,变得面目模糊。但童年的天空永远晴朗。那时跟着母亲住在乡下,母亲在马路边上开一家小诊所,门口爬着许多缠绵的牵牛花。

  我们就着整所学校里唯一的水龙头(还时常流不出水来),打扫许久,摆开几张桌子,挂上条幅,开始招生。孩子们有的是自己一个人来报名的,说不出家里住在哪儿,说不清家人的电话号码,甚至不会说自己今年几岁了,他们记起的可能还是去年的年纪,完全没想到原来已经又长大一岁了,只能回家去找爸爸妈妈。很多相识的孩子大抵也是许久未见,或是这一次见面后,暑假就将暂时分离,因为他们的家并不都在这里。

  “爷爷,您在说什么?”

  “我们好像不太能理解您说的话……您会说普通话吗?”

  巴掌大的本子印着青绿色线条,纸张已经泛黄,边缘尤其严重,上面用钢笔的蓝色墨水歪歪斜斜写着三行字,被小心翼翼放到我的面前:

  “我们道路远,条件不便。

  “远方老师,幸(辛)苦你们。”

  最后一行字看上去是后补充的、墨水染色更深一些的“土话这样说的”。

  这是我们到达兴化乡的第二天,第一次和他们见面,我就被完全打动了。

  从暑假后将上小学的孩子到将初二的孩子,招生人数比我们想象中多了许多,桌子、椅子完全不够用,只能上楼搬。住在隔壁的恩泽一直跟在我们身后,从二楼背起桌子就往下走,我们赶忙叫住他,他头也不回,一步不停,搬到教室里,来回好几趟。

  我们和这个四年级的男子汉结交了深厚的友谊。

  二

  一行二十多人坐车到北京,挤着地铁进火车站,连续开了近二十个小时的绿皮火车送我们到兰州,再到哈达铺,沿着蜿蜒的山路,进了宕昌县城,再沿着蜿蜒的山路,终于到达兴化乡。另一队还要再沿着山路,上磑子坝。

  这里很小,沿着一条路走似乎就能把兴化走到头;但放眼望去,最好的建筑就是兴化九年制学校的楼。旧楼隔着一条马路的对面是正在翻修的新楼,修完后,孩子们将会拥有一个崭新的操场和几个篮球架。

  队里的男生住在校长家中,离学校不到五十米。我们女生住的地方离学校也只有一百米距离,对面是一家小卖部,旁边是一家小诊所。它们灰头土脸,长得全然一样,我们只得通过简陋的标识,例如一块牌、一张纸来辨识房子的功用。住处门口贴着一张白纸,竖着排布着四个字:“住宿停车”。中间当然会有个空格。我们八个人住在一起,用薄薄的门和帘隔开成四个部分。灯是要用绳子拉的,洗脸的水是冰冰凉从缸里舀的,没有地方洗澡。这里昼夜温差很大,每天夜里下来洗漱,触目所及是城市见不到的漫天星光,摸到的是夏日里不该有的冰凉。

  后来听说我们的住所是平日上学时一些孩子们住的地方。因为他们的家在很远很远的地方,只能花钱租住在学校旁,周六赶回去,周日又匆忙赶回来。

  三

  裕辉从单杠上摔下来了。

  没有跑道,没有篮球架,小小的水泥操场上只有孤零零几根单杠,以及由单杠构成的双杠。孩子们在上面翻过来翻过去,正着坐在上面,倒着挂在上面,他们在上面冲我们笑,笑脸都是倒着的。但倒挂的角度大概可以看清全无遮挡的、完整的天空和云吧,圣洁得不染一丝阴霾,还可以看见排排青山,环绕了这个小地方一圈又一圈。他们可以做无数的引体向上,这里是他们无拘无束的游乐场。

  但我们总害怕,总提醒,然而害怕也偶尔会成真。

  他掉了下来。

  牙齿磕到嘴唇上,嘴唇破了,牙齿上都是血迹,让人怀疑牙齿是否也出了些问题,但幸好没有。我们联系不到他的家人,就先带他去住处隔壁的诊所。那位女医生过了许久才出来,想到要用酒精还是碘伏给口腔消毒,我们隐隐觉得不对,最后买了一包棉签处理伤口就离开了。我才了解到这位女医生是那位流鼻血的男孩的母亲,而她也提到孩子的过分认真。

  那个流鼻血的男孩——我已经开始渐渐忘了他的名字了,想了好久好久也只能清晰地记起一个“鹏”字,或许是叫“傅鹏”?人的记忆真的恐怖至极,消失极快,而丢失的记忆也不知被埋葬到世界哪个角落里去,因此当我发现这一真理后,我就赶忙动笔,怕忘得更多,怕在记忆之海中再捡拾不起。他是极为认真的孩子,下课不和大家一起出来玩,一个人待在教室里埋头写作业,但大概是太认真了,上课不停地流鼻血也不敢举手告诉老师,直到在当助教的萧萧发现,将他带了出来。带着一包纸,我和萧萧陪他坐在台阶上,堵住鼻子,纸立马成了鲜红色。换一张,过会儿,依旧是鲜红色。再下一张,下一张……我们给他放《小猪佩奇》,他依旧看着地面,说他从来不看动画片;他不敢看着我们的脸,不管我们如何表示出善意;他说他常常流鼻血,一周流好几次,但家人从来没有带他去过医院。我们叮嘱他一定要再向家人说起这件事的重要性,赶快去大医院检查一下。

  但我们完全没想到他的家就在那个诊所里。

  一直到现在,我们都对那天在台阶上的对话耿耿于怀。

  我们问到裕辉的家人。

  “爸爸妈妈都不在家,爸爸在新疆打工,妈妈走了,在四川。”

  我们没有一个人细想“走了”的含义,没有一个人明白孩子质朴的几句话里蕴含了多少深意,还继续问出了:“爸爸妈妈是每年回来一次吗?”

  这个小学二年级的孩子平静地说出:“不是。爸爸每年回来一次,妈妈永远不回来了。”

  我们久久无言。

  乔江辉、乔裕辉,一对双胞胎兄弟。放学后,他们负责送他回家,跟他的家人说今天在学校发生的事情。

  他们过了好久才回到学校,回来后说起双胞胎家的故事:父亲在外打工,家里只有爷爷奶奶,一家人靠很少的低保金和爷爷拾破烂的钱生活,母亲走后,父亲打工的钱仍要给孩子舅舅,且几乎都给了他,没有什么能留给这个家的。

  他们回来的时候还带回来一个饼,是双胞胎的爷爷奶奶硬塞给他们的,自己烤的。一定要他们接受,不要嫌弃做得不好,他们只得带了回来。

  后来,一天放学后,我们在学校的垃圾站里翻找好久,用钳子夹起一个又一个塑料瓶,拧掉盖子,踩扁,堆成一座座小山,找来好多大麻袋,把山收入袋中,藏到学校的楼梯后,在离开的那天背到双胞胎家里去。

  我们一起带去的还有一箱甜甜的饮料。爷爷奶奶不舍得给自己买吃的,但平时会省吃俭用,让两个孙子喝最爱的冰糖雪梨。

  四

  音乐真的是很美好的东西。不知是谁创造了音乐,大概有语言,就会有音乐。不,不,大概没有语言,也会有音乐,旋律大概从我们诞生之日起就在我们脑海中徘徊,呼之欲出了吧?怎么会有人不爱歌唱呢?

  “老师,明天还有没有你的课呀?”

  “老师,再给我们唱一首吧。”

  每一天都感受到孩子们对音乐的热爱。下课铃打响了,他们还要继续唱歌,还要老师单独再唱一首。所有闪着光的小眼睛盯着我,没有一个人焦急地想要出去,没有一个人离开座位,一定要等音乐响起。唱完后他们一齐鼓掌。

  “因为是你教的,所以我们都会了呀!”

  “老师,你莫走。老师,你给我们放《你莫走》。”

  其实老师有好多话想和你们说,但最后一天告别得太匆忙,教你们的《送别》你们也没有机会唱给所有老师听,真是遗憾,但我想,总还会有机会的吧。还记得教你们“一瓢浊酒尽余欢”时,你们总爱在“余”上转个弯,一句句练时能唱准,整首一起唱的时候就爱转一个又一个弯,把老师都绕晕了,但最后又能绕回来。老师觉得你们唱得特别好,因为歌唱本就自由,因为我们永远都需要有自由的灵魂。希望你们可以继续自由地歌唱、勇敢地歌唱,去唱自己的快乐,去唱自己的梦想,难过时也有音乐给你们慰藉。这是老师想告诉你们的。

  “白日不到处,青春恰自来。苔花如米小,也学牡丹开。”记得我们学《苔》的那节课吗?当你们看到屏幕上牡丹的照片时,你们都为牡丹的艳丽、耀眼而惊诧。但当我问到:“如果你是一朵苔花,而身旁开着一朵美丽的牡丹,你还会选择开放吗?”你们或许愣了一会儿,但还是说:“会呀,要像牡丹学习。”你们在交上来的作文里写也要当老师,要当军人保护国家,要开一个没有人开过的植物园,要成为一名伟大的画家……老师喜欢每一位梦想家,所以我给的不是“评语”,而是一些建议、一些鼓励。其实你们就是你们,勇敢地追寻,勇敢地盛放,这更是老师想告诉你们的。

  五

  小馨榕,第一次见面你就给老师了一颗糖,我不要,你偏要我收下。问你为什么要给老师糖,你说:“因为喜欢你呀!”还引得其他老师羡慕。所以第二天我给你和你的朋友们带了我从1600公里外的地方带来的大白兔奶糖。还记得那一次问你这几天开心吗,你用夸张的语气说:“开心地不得了啦!”酒窝比奶糖还甜。

  还记得最后一天的校门口,你们排着长长的队伍走出学校的时候,以晴把“老师再见”改成了“祝你平安”,大家都开始送各种祝福,原来你们什么都知道的。

  你们用陶土捏了一个小小的“我”,你们在奥利奥饼干盒背后画了一个长得比我漂亮得多的“我”,她长着长长的卷发,她穿着漂亮的衣裳,她有着温暖的笑容。我想这不是我,但你们说这就是我。

  你们表达爱的方式很简单很简单,但能让所有爱你们的、你们爱的人都收到。你们的爱最干净,最纯粹,最真挚,最无瑕。

  六

  回去时依旧是沿着山路。记得在这条路上遇到了两次塌方,我们下车,看到前方的路上对着高高的松软土堆,挖土机一斗一斗把土移到。第二次也就不再。一路赶路,我们又沿着蜿蜒的山路走出了山。

  想起来恩泽是我们认识的第一个孩子,也是清晨送我们走的唯一一个孩子。我们没有告诉孩子们我们什么时候离开,他们都以为我们会在放学后的那个夜晚走,但不知道他从哪里打听来,早上早早等在门口,小男子汉终于落泪了。

  到达哈达铺时,我收到了来自陇南的电话:

  “老师,你到哪里了呀?一路顺风。回去之后多看看我们的照片,就不会忘记我们了。”

  “好,一定。”

  我们遇到的人大概都会变成一座座山,一座座长在心里,每一座山峦的轮廓都塑造了我们。当我看到山的时候,我似乎能看到花的开放;而当你们看到山的时候,会不会想到山要如何攀爬?

  学校的大门永远困不住孩子,因为他们总能想到各种办法,从栏杆的缝隙里爬进来,或者想方设法把门打开。

  想起一天放学后,我们录着视频,回忆着和孩子们相处的点滴,记录着最真实的感受,想到他们的未来,想到未来的希望。哭到一半时,小李帆冲了进来:“老师,麻雀从天上掉下来了,怎么办?”他的小手上是雨后湿淋淋的小麻雀,我们愣了一会儿。过一会儿他又冲了进来,“老师,不止这一只,好像还有,我们把它们放在哪里呢?”

  是啊,放在哪里呢?

  但大山一定也困不住你们吧?因为大山也只是一扇门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