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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陕西师大报》总第667期 四版:杏园副刊 本期共8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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恋山记

作者:刘国欣

2022-11-29 13:13:43

人说秦岭是西安人的后花园,我居长安区的山脚下,进城不易,进山简单,就常常进山,有事无事装仙人,巡山游。经常一起去的是朋友鸿,她喜欢喊了车子转山,总把我捎上。


随着车子在山里穿越,汹涌的色彩不断迫近眼睛,海洋一般变幻着五颜六色的波浪,斑斓令人生怅惘,令人想起不同的味道和不同的季节。童年揣着斧头上山下沟砍树枝喂羊,那枝干的黏腻隔着这么多年的时光居然重新闻到了;深林更深处,石楠树的味道令人想起恋爱时分的缱绻,所爱之人仿佛也随风而来,隐身在树丛里。也是在这里我才观察到,春来时候颜色其实很多时候从鹅黄开始,而不是红或白,大多树木重新血液般汩汩晃动新鲜的汁液,也是从树身变黄再变红开始,更不必说柳枝头那明黄。


秦岭的华山更多是物理意味,而秦岭的终南山,则除物理意味,还有美学意味。终南山,就在我视野的这些山脉里,秦岭的中段,取一条,予它以美学的王冠,人生的理想之地。标准化的荣耀,技术崇拜,以及其他世俗的成功,在这三个字里统统失效。人们想着隐于终南,对大多人来说,是故意显示自己对权力和世俗的蔑视,表现自己的自命不凡,其实也是亮出偏见。这种偏见也显示了一种自由,虽然苍白,但说明人们仍然是渴望着一种自由的,退出世界,或者进入另一个世界。终南山就成为了一种理想之地,渴望抵达之所,真实又缥缈,靠着一代代退场与登场,进行它的转场与拼接,意义由此生成。谜底就在谜面,如何终南?商山四皓也不过人们塑造历史的道具,他们最终还是要回到自己的山里,当个山民,是历史给他们安排的体面退场,殊途同归,也是他们自身追求的一种退出方式。然而,行走山里我想到他们的时候,还会替他们生出一种委屈,既然不问世事,又何必现身于历史的转折处?也许,创造者设置这样隐约的出场与退场,是给自己留一条通往山林的小径。这样想,中国文化的归隐山林,秦岭终南山的确认,仿佛是自然的一种感召,回归于无名。有人星夜赶科考,就有人辞官归故里,终南捷径,是顺行也是逆行,以始为终,是为终南(终难)?面对一条条山脉,我常常落入对名相的独自攀爬里。一座山在四季里向我显示命运的本色,让我在日常的陈旧里得着梦幻般的微妙启示,既是庄子的逍遥游,又是六朝的搜神记。视野尽头天相在一天天为我展开它的ppt,我于日常生活的陈词滥调里瞥见山水自由写意的篇章,内心深处充满感激。好在有一座山,容我流浪,容我牧养。生活即使有瑕疵,也仿佛是体验,一切的映射,所有的秘密 ,不过是一门悬置的艺术,交错迷离,荒芜与繁华,皆置于自然深层的逻辑,固若金汤牢不可破。


在山里行走,最令我迷恋的人实际是探险者,尤其那些只顾赶路的自行车队和摩托车队。他们行色匆匆,很快就把我这样的漫步者甩在了后面,我常常好奇他们的夜晚和早晨,还有他们拥有过的那些我不曾拥有的风景。为此,我专门买了山地赛车,去考了摩托车证,还买了帐篷和头盔。然而,由于对自己体力的不自信,我迄今没有鼓起勇气去追随他们,只在朋友圈仔细看着他们发出的照片。作为一个在农村长大工作在城里的中年人,每每面对秦岭山脉,我总感觉到一种来自旷野的召唤。荒野之境,山里的四季,流水与冰雪,花草与鸟兽,都仿佛是我的毛发与血脉,让我知道我身体里仍然保有原始的气血,渴望回归到万物。不能不说令人安慰,视野里有一座山,时时可以进入,才能脱得开眼前的一些锱铢与琐碎,才能有一个无限——无限空间与无限时间,混沌之中,眼前万里江山,皆不过如此。


几年来,我暗暗地与秦岭相约,七十二峪,就像悟空的幻化,随便走入一处就迷离不知何世了。欲找到终南捷径,却往往像是刘晨阮肇入天台,一次又一次被送回当下。车子出山往城去,我就像借山做了一场梦,梦醒仍然到处找药材。辛弃疾一首词里有句:味无味处求吾乐,材不材间过此生。整首词仍然是大多不得志词人对“长安不见使人愁”式子的抱怨,然而这两句深得我心,经济文章之余露出的一点幽光狂慧,字斟句酌,有广阔的自然做背景,每个字都像是专门雕刻过一般,即使有雕琢痕迹,但却是一个人真正生活过之后的体悟,并不显得虚脱或浮夸。


群山、天空、飞鸟、白云、涧水……皆像是一张张脸。我由南往北已居住在这旧时叫长安的城已六年,不能不说受了古人的召唤:“长相思,在长安”。我爱这土地,完全是受古文化的引诱。在这里,我有僧人玄奘的心境,李白的心境,白居易的心境,更常常起古诗十九首的漂泊之感,却又总觉得像是老庄在视野里的山上对我临空而蹈。我在自然与文化里漫无目的游逛,不知今夕何夕,常常觉得不再需要语言,却又仿佛词语滔滔。


夜晚云朵们回到山里休息,一些云朵太老了,老的游不动就埋在了山里,成了云冢。总有云,潺潺的山涧水一路舔舐着嘴唇往山下爬去,我听得见那颤动的感叹声,一些聚集成气,往山顶去,天空里去。我也既往山上又往山下,山观我我观山,一片云的前世今生。坐在车上和坐在房间一样,我总是放任眼睛去爬山,一条条山脉,一条条生命线,总有一些张开窄窄的口子,道路交叉处,我会心迷意乱,想着自己歇在哪条山谷里,慢慢成草,成树,集了湿气,成雨,然后再随着风,成云,最后就寄居在一片云朵上,开始新的轮回。游子返家的夙愿,逆向的思乡,不过是一片云朵的前世今生。晨昏间,与青山相对,坐看云起云落,那山也仿佛落地云,像一袭裳,站起来时候,山就仿佛是升空的云,山脉是裙摆,再提一提,似乎就可以腾空,就可以飞天。一座山,是我的古诗十九首,我只要抬眼,就仿佛行走了几千年。(本文原载于《延河》杂志,有删节)


(作者系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文学院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