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我读懂了，也许我还要读一会儿。

“甭在这看着，收拾东西去！”我的目光迅速从父亲身上移开，恍若无意地扫过父亲的脸，最终停在自己的脚尖。在脑海里仔细研磨父亲的表情：眉头皱起，褶子里藏着疲惫。今晚，父亲和我，两张机票，目的地是未知的北方。

我与父亲的距离，是随着年龄的增长不断拉长的。

如果不是书架上不落灰尘的照片提醒我，我几乎都习惯性认为我俩之间的关系如此疏离。照片中的男人头发黑而浓密，手捧婴孩，孩子睡得安恬，而男人的目光仿佛穿过镜头，以照片为载体，投向我。在那样的目光中，我读到了欣喜、珍视与郑重。那时，我与他的距离很近，近到时隔多年我还能回味那宽厚掌心里的温度。

越长大，距离越远，父亲的脸愈发模糊。不知道是我变迟钝了，还是父亲变得善于隐藏了，我好像越来越读不懂父亲。

读，是我长大后与父亲相处的方式。父亲向来对我要求严格，而我在他面前却总是显得笨拙。所以，比起对他敞开心扉，我更愿意悄悄读他脸上的表情。最近他的表情牵动着皱纹纠结地排列，让我不禁对接下来的二人之行有些忐忑。

我俩都是第一次坐飞机。父亲固执得可爱，“我没坐过飞机，请问安检口在哪？”他坚持要给我带路，当他这样问服务员的时候，一旁的几个年轻人都将头转过来。得到答案后，父亲边走边回头看我，眼角挤出滑稽的褶皱，“本来就是嘛，这有啥！”父亲还是父亲。飞机上，父亲又变得不那么像父亲。“姑娘，看窗外！”父亲在讲台上练就的大嗓门此刻显得有些不合时宜，我忍不住拍拍他作为提醒，他便“听话”地降低了音量。

南方到北方，在与父亲的相互陪伴下，也没有想象中那么远。而与父亲之间的距离，也没有我想象中那么远。

到旅馆已是凌晨，我和父亲在两个相邻单间住下。来到北方的第一个夜晚，一个人住不免有些难眠，拿起手机，看到父亲发来的信息：“记得把门窗关好”。我心里一暖，关好门窗，拉好窗帘，便缩进被子里，睡了绵长安稳的一觉。第二日，我与父亲达成共识：先不急着报名，好好逛一逛西安城。大雁塔、永兴坊、不夜城……手机中的照片记录下了父女之间不可多得的美好时光。

我无法左右时间的流逝，在外游玩的一天很快结束，一觉醒来，该去学校报到了。这个主题为“分别”的早晨并未因为我心中的抗拒而推迟它的到来。与父亲如此正式的分别，对我来说还从未有过。我偷偷看向父亲，他面色平静，从他的眼底我竟读不出一丝波澜。似是松了一口气，又好像有些不甘，此后的多次偷瞄，父亲依旧看起来神色如常。

学校大门就在不远的地方。我背着包，父亲手提行李，如此沉默前行。心中异样的情愫膨胀升腾，咸咸的声音从眼里流出来：“爸，等会我进去你就走吧，别在门口看我！”父亲一愣，“怎么？舍不得？”他脸上的纹路随着说话声狡黠地笑了。父亲俨然一位惯于分别的好手。该走了，接过行李，我像之前无数次爸爸送我去上学时那样头也不回地摆摆手，说:“拜拜，回去的路上小心。”人生中第一次正式的告别，不舍中夹杂着失落与不甘，我心事重重，走进校园。我真读不懂父亲。

到学校后的许多天，只与父亲通过一次视频，家中一切都好，我也没有自己想象中对家那么的依赖与思念。许是有太多事要做，许是依旧心存芥蒂。

直到偶然的一天，父亲罕见地发了一条朋友圈。上有长段骈文，下附9张图片，一板一眼。父亲一定又在抒发些闲情雅致，我边感叹他的好兴致，边翻到第一行准备仔细欣赏。一刹那，心比眼先流泪，读每一个字，都在读父亲。

“爹娘养育不辞劳，惟愿鵷雏占枝高。高飞远翥自当歌，奈何歌余心默默。”我读出父亲催我收拾行李时的纠结惆怅的心。“人生好景儿须记：半寸光阴不可轻。青春何妨歌岱宗，白头空吟满江红。”我读出父亲严格要求背后对我满怀期望的心。“行前送女入校门，自小何曾久离分。儿言径去莫伫望，免教女儿泪纷纷。吾闻此语亦神伤，旋携行李奔机场。”我读出父亲与我分别时那颗不平静的心。

读罢，我如愿读到了父亲的不舍，读懂了父亲，却泪流满面。

（作者系文学院2020级本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