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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陕西师大报》总第697期 四版:杏园副刊 本期共4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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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沟壑之间

作者:南雨笛

2024-09-11 02:56:01

这是一个位于关中平原和黄土高原交界处的小村庄,说是地处平原之上,却处处更像陕北,沟壑、黄土、窑洞,一样不少。很多人都用“洋火”这个词来形容蒲城县,但是庆兴这个位于蒲城最东北的小村庄,好像自古以来就不大起眼。


“穷”是上世纪县城人们对庆兴的固有印象。离城70里路,在交通不发达的年代,去一趟县城需要翻山越岭,这是奶奶那辈人年轻时的真实写照。记得小时候坐班车回老家,奶奶告诉我:“过了卧虎山,温度一下就变低了,也就马上到家了。”幼小的我没有太多知识积淀,对家乡的所有理解,都源于爷爷奶奶的闲谈。


我不知道村北那支离破碎的深切谷是河流下切侵蚀形成的,只听说那沟下面以前有条河,后来干了。我不知道这里的塬梁峁与陕北是连成一片的,只是奶奶告诉我说翻过这些沟就能到延安。我不知道村中央那个古朴厚重的戏台是清代的古建筑,只是好奇当时大胡子男演员腰上那个圆环腰带为什么不会掉下来。当然,我更不知道什么是“疏花”、“定果”,只是每个暑假都坐着爷爷拉的架子车去果园收苹果,再去街上售卖,然后用零钱去小卖部买冰激凌吃。我也不知道祠堂是什么,却在某个寒假大家都捐款说修祠堂的时候,拿了自己的压岁钱给了筹款的伯伯,后来我的名字被写在了祠堂的纪念碑上。


那时的我并未意识到,我的家乡,竟是那般淳朴而厚重,令我震撼。


小时候奶奶提起一首歌,说这是爸爸小时候爱唱的——“我家住在蒲城蔡邓(曾经庆兴村属于蔡邓乡),家里生产茅盆大瓮,不管是大茅还是小茅,都是我的家我的家……”,调子是《黄土高坡》的调。自然,那时的我也不知道“茅盆大瓮”到底是什么东西。


渐渐长大,我才了解,村北的沟中从前有个陶瓷厂,专门烧制民用黑瓷和耐火砖,村子中很多人都在那里干活,烧制出“瓮”“盆”等器物便拉去县城卖。黄土、小河、深沟,是烧瓷得天独厚的条件。而又是很久之后,我才知道这陶窑最早可以追溯到唐代,它的官名,叫“庆兴窑”。


然而再悠久的历史,也未能抵过工业化与城市化的浪潮,这座小窑,没有“耀州窑”那般有名气,也没有“尧头窑”那般受人重视。于是,一切辉煌掠过,只剩下黄土层上的无数瓷片和几间老房,没有标识,没有故事。但,遗迹总是会说话的。夹在黄土层中的“坩土”、村中各式各样的瓷盆瓷瓮、家中大窑炕上的那个“黑猫瓷枕”……还有仍然住在窑址附近、守望着这方小天地的花甲老人,都能告诉后来人,“庆兴窑”、“庆兴陶瓷厂”曾无比鲜活地存在过。


我第一次了解“摩崖刻石”这个词,是高中练习书法时。但也是后来我才清楚,原来我早就见过那我以为离我很遥远的“摩崖刻石”。村北有个沟叫做“牛仙洞”,村中人都说那是老子飞升成仙的地方,说那溶洞里有个青牛,曾帮助村人度过饥荒。故事或许是杜撰,但却也是先辈们质朴而虔诚的信仰。


如今,大多遗迹已然湮灭,连去那里的路也破败不堪,只留下残旧的洞窟,和牛仙洞前摩崖刻石上的文字,这些已经漫漶的文字记录了明代对洞窟的一次整修工程。当我看到“大明西安府”的字迹和那些与我同一个姓氏的名字出现在一起时,便有种说不上的感觉,不知是亲切还是震撼。这些名字就这样在河边,在风沙中,在黄土崖壁上,留存了几百年。


六岁,我望着家乡的沟壑,研究“天牛”到底能不能吃。十三岁,我望着家乡的沟壑,知晓了这道叫“九盘龙”,那道叫“水泉沟”。十六岁,我望着家乡的沟壑,看到了那废弃的“陶瓷厂”。十八岁,我望着家乡的沟壑,绿意蔓延,鞭炮声起。二十岁,我再次望向我的家乡,回望她的一切,回望我的一切,才觉我一直被这方山水默默滋养。她从不告诉我分毫,只是等我发现些痕迹时,被感动、被震撼、被惊艳。


我很庆幸,在信息化还不那么完备的时代度过童年:十天一轮数着固定的日子赶集、夏天在大门口地上铺着凉席吹风数星星、拿着套板测量每个苹果的大小……也是在这样的日子里,我得以窥见村落里历史的遗迹,了解这里的故事,并最终与它们拥有更多的关联。


遗产总是会说话的。受地理因素限制,庆兴村不具备富庶的硬性条件,又因处在交界过渡地段,似乎什么都不够典型,但也或许正因为它不够典型,所以才独一无二。无数个瞬间留下的痕迹,都诉说着这片土地上人们对生活的热忱。修窟、挖矿、制瓷、种苹果……一代代人总在用自己的方式,努力过活。


这两年,庆兴河干涸的河道又间歇地有水了,水流虽很小,但流得欢快!


(作者系历史文化学院2022级本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