裘法祖,十年留德学医,目前是中国最资深的外科医生、中国科学院院士、同济医院教授。
今年是世界反法西斯战争胜利60周年。这位91岁高龄的德国十字勋章获得者,曾经有一段在德国的鲜为人知的传奇经历——他,曾在纳粹德国的铁蹄下救出了数十名犹太人。
前不久,笔者来到裘老家里,听他讲述60年前的这段传奇经历。
用计谋吓唬住纳粹士兵救了犹太囚犯
二战期间,希特勒在德国慕尼黑郊区兴建了德国的第一座集中营——达豪集中营,至少有3万多人丧命于此,而犹太人是当时屠杀的重点。
1941年,裘法祖结束了博士学业和实习后,被慕尼黑市聘用。他在施瓦本担任汉斯·博伦纳教授手下的一名主治医生,每天给伤员做三到四个手术。裘法祖很受欢迎,被病人超乎寻常地推崇。他在巴特托尔茨甚至被叫做“中国神医”。
据裘法祖回忆,二战后期,德国开始溃败,慕尼黑不断遭到轰炸,他所在的医院将一部分分散到慕尼黑郊区的巴特特尔兹,设了一座有200个床位的分院。博伦纳把他派到50公里外的这座医院。
1945年4月底的一天,裘法祖正在医院做手术。一名护士长跑进来,神色紧张地叫喊道:“地上躺着许多从集中营来的囚犯。”对集中营的事情裘法祖早有所闻,他马上让护士和助理医生带上外科器械,奔了出去。
裘法祖一眼就看到了街对面的境况:“我被眼前的惨象惊呆了。街对面躺着将近40个人,羸弱待毙,身上的集中营条纹囚服脏陋不堪。持枪的德国士兵包围着他们,吆喝他们起来。”
囚犯们是被纳粹士兵从达豪集中营驱赶到这里。纳粹党卫队队员已经探知,美国人正在朝慕尼黑周围运动,于是他们强令6000多名达豪集中营囚犯离开此地,前往南部,开始死亡行进。当队伍横穿上巴伐利亚时,规模已经越来越小了,最后仅剩下一半人。在行进过程中,谁要是不能继续往前走,他不是被推到路边惨遭毒打,就是被击毙。
当黄皮肤的裘法祖出现在救护队伍中时,纳粹士兵瞪大了眼。
“我鼓足所有勇气,把那些大兵吓唬住:他们全都感染上伤寒。让我把病人带走。”说到这儿,裘法祖露出了一丝微笑,并引用一句成语:“初生牛犊不怕虎。我当时完全没有任何恐惧。再说我把自己看作了一名德国主任医师。”
裘法祖在几名女医生、护士帮助下把犹太囚犯们安置到地下室里。“他们看起来很糟糕。我们只给他们找来几条脏被子。我们竭尽所能,给他们熬了一大锅吃的。”裘法祖回忆道。
裘法祖对他们进行治疗并让他们在医院住了下来。不久德国投降,这些犹太人获得了自由,而与他们同一时期被转移的人绝大部分都被杀害了。
立志解除千万母亲的病痛
1914年,裘法祖出生在西子湖畔一个“书香世家”,18岁考入同济大学医学院预科班学习德语。
1933年春天的一个傍晚,裘法祖的母亲突然腹内剧痛,呻吟不止,医生、郎中都束手无策。不久,母亲就痛苦地离开了人世。裘法祖含悲查阅西医书籍,发现他的母亲竟是死于在国外只需要十几分钟做个手术就能解决问题的阑尾炎。他一拳狠狠地打在桌子上,立志要解除千万个母亲的病痛。
1936年,在两个姐姐的资助下,他只身远赴德国。1939年秋通过了德国严格的国家考试和论文答辩,14门功课全部优秀,获得医学博士学位,并被留在慕尼黑大学医学院所属施瓦本医院当外科医生。
二战爆发,很多德国医生去了前线,裘法祖有了更多做各种大手术的机会,每天忙碌不停,白天手术,晚上值班,这使他的外科医术进步神速。
在来到德国的第7年之后,他被提升为外科主任。而由中国人担任外科主任,这在当时的德国史无前例。
抗战胜利的消息传到德国,裘法祖婉拒导师的挽留,偕同妻儿登上了回国的海轮。
就在他香港转法国海轮回上海途中,还为一位被匕首刺破肝脏的旅客缝补肝脏,使其转危为安。
法国船长对中国医生具有如此高超的技术极为震惊,中国旅客深感自豪。船抵上海次日,沪地《申报》等几家报纸都报道此事。
导师的一句话让他记了一辈子
1940年,裘法祖正式开始外科生涯,在慕尼黑施瓦本医院担任外科医师。一年以后,他的导师才允许他做第一个阑尾切除手术。在做第三个阑尾切除手术时,发生了一件影响裘法祖一生的事。
病人是一位中年妇女,术后第五天,这位病人突然死去。尽管尸体解剖没有发现手术方面有什么问题,但导师的一句话却让裘法祖记了一辈子。他说:“裘,这是一位4个小孩子的妈妈。”
裘法祖在他《旅德追忆》中写到,导师的这句话让他记忆深刻,影响了他日后60年外科生涯的作风和态度。
裘法祖自己做过手术的病人,他一定一天三次地看望。如果是别的医生的病人请教了他,他也会一天三次地看,而且还会经常问主治医生病人身体的各项指标,弄得医生们都不敢怠慢。
有一次裘法祖在门诊遇到一个老妇人来就诊,她说肚子不适好久了。裘法祖询问了病史,再让她躺下,又仔细按摸检查她的腹部。检查后她紧紧握住裘法祖的手,久久不放,说:“你真是一个好医生。我去了六七家医院,从来没有一个医生按摸过我的肚子。你是第一个为我做检查的医生。”
湖北黄石一女工骑自行车不慎将头部摔伤,此后经常闹头痛,看了很多医生,都没见好。一次偶然机会,她给医院写了封信,被转交给裘法祖。
农历大年三十,裘法祖给这位女工回了信。信上,裘法祖拟定了治疗方案,连药的服法都交待得清清楚楚。按照裘老的方法服药,一年多后她的病痊愈了。
只要给裘法祖写信询问有关医学问题,就能收到他的亲笔回信。有的学生想帮他代复,但被他拒绝。过去他每月要回信六七十封,写好后还自己跑邮局寄。现在,年事已高的他不能完全做到,感到非常遗憾。
裘法祖的学生吴孟超院士至今还记得一幕:亲眼看到老师趴在病床边观察病人的小便流量。
他的行医原则是把自己当成病人
在医学界,论技术和所创造的成就,裘法祖有些让人望尘莫及。他高超的技术被 公誉为“裘氏手术”。
可在裘法祖自己看来,诚诚恳恳对待病人是他的最高成就。裘法祖常说的一句话是:一个医生的医术有高低之分,但是医德必须是高标准的。
所以他的行医原则是:把自己当成病人。
裘法祖高度近视,看电影时要戴两副眼镜才能看清,他决定去德国置换人工晶体。
在手术之前,裘法祖接到了一份手术通知单,但是这次不是让病人签字,而是要在可能发生问题一栏签上自己的名字。裘法祖竟然犹豫了,做了几十年的外科医生,他突然第一次有了害怕的感觉。
事后他说,那时让他想到了每一个患者签字时候的感受———当一个病人在全身麻醉的情况下,把自己的生命完全交给医生的时候,是对医生无比的信任。作为医生应该是尽心尽职抢救病人,不能有任何的私心杂念和不负责任。
所以裘法祖做手术有一个特殊的规矩,术前他一定要亲自清点每一件器械,每一块纱布,术后再一一点对,一直以来裘法祖的手术台被认为是最安全的。
裘法祖至今仍在手术台前会诊,不时指导抢救危重病人。65年行医生涯中,他无一例重大医疗事故。
裘派风范影响了同济医院几代外科医生。现在在同济医院,术前除了护士要清点器械之外,医生也必须要求在场并签字,双重保险保证病人的安全。
裘法祖教授时常告诫学生:做医生不难,做好医生很难,永远做好医生就更难。要当好一名医生,要让病人信任自己,就始终要问问自己——病人在想些什么?要想病人所想,急病人所急,痛病人所痛。
裘法祖的学生陈孝平,现任同济医院外科主任,他说起了让人吃惊的一件事:同济医院急诊室曾来过一个患者,晚上送来时人已经死了,可他儿子不相信,硬是等到天亮,推着床将患者推到裘家楼下,叫住在三楼的裘教授帮忙看看,否则不相信父亲已经死了。裘法祖一路小跑下楼,经过仔细检查,确定患者已死亡,他儿子才敢把人送走。
“病人对医生的信任不是宣传出来的,而是在与病人相处中一天一天建立起来的。一个医生要理解病人,就应该知道病人在想什么。这些话讲起来很简单,做起来却不容易。在我夜不能寐的时候,我常常扪心自问,我还有很多失误的地方,对病人做得还很不够,我因此感到惭愧和不安。”
2001年,87岁的裘法祖荣获了中国医学基金会颁发的全国医德风范终身奖,这个奖项旨在表彰医德医风堪称全国楷模的老专家。2004年底,湖北省人民政府授予他“人民医学家”的称号。
用手术刀切开我国外科手术领域非凡历史
作为中国外科学奠基人的裘法祖是我国医学界公认的一把宝刀,据说他要划破两张纸,下面的第三张纸一定完好无损。
上个世纪40年代,裘法祖回到满目疮痍的祖国,受聘同济大学医学院。一年后,他在同济大学医学院附属中美医院(现同济医院)担任起了外科主任。当时,新中国的外科水平非常的低……
裘法祖敏锐地觉察到,传统的“大外科”已不能适应外科医学的发展,于是着手勾画在外科领域建立专科的蓝图。
不久他即在国内率先将外科分为普通外科、骨科、胸心外科、小儿外科、泌尿外科、脑外科即神经外科等。
中国外科水平低,能施行胃大部切除、胆囊切除等手术的医院寥寥可数。裘法祖于1948年接任外科主任后,立即开展了七八种当时属于风险较大、较复杂的手术,如结肠后比尔罗特(Billroth)氏Ⅱ式胃大部切除术、总胆管十二指肠吻合术、直肠癌根治术、乳癌根治术、局部麻醉下的甲状腺大部切除术等。
1947年至1950年,裘法祖多次在上海外科学术会议上介绍自己总结出来的操作方法,使这些手术方法推广到各地。
从医65年,裘法祖用手中的手术刀切开了我国外科手术领域非凡的历史:上世纪50年代在我国开展分流术和断流术,并创建了“贲门周围血管离断术”;60年代,在手术中确诊全世界第一例临床脑血吸虫病;80年代,在无数次临床实践的基础上,筹建起我国第一所器官移植研究所并建立起全国第一个器官移植病房。
1988年他倡议成立了中华医学会器官移植学会,接着又创建了“中国器官移植发展基金会”。
直到现在,裘法祖主持的肝移植仍然保持着两项全国纪录:例数最多,存活时间最长。
回顾一生自称只做成三件事
谈起长达65年的从医路,裘法祖笑着说:“我的一生,其实只做了三件事!”
第一件事,是1948年他创办了我国第一本医学科普刊物《大众医学》,并且担任主编达10年之久。他认为,这本刊物让繁复的医学常识走入大众,为“医学归于大众”,普及医学科普知识作出了不少贡献,意义也很大。
据了解,此刊物累计印数超过1.5亿册,海外发行40余万册,阅读人次达数十亿,对普及医学知识发挥了重要作用。
第二件事,是从1973年开始“建设”医学教材,主编和参编101本医学巨著,为医学教育和全国高等医药院校教材建设花费了很大的精力和心血。
由他和我国著名外科专家吴阶平一起编写的42万字的《黄家驷外科学》,堪称中国外科学经典著作,成为各医学院校的指定教材,为解放后我国医学教育步入正轨奠定了坚实的基础。
上世纪70年代以前,我国没有自己的医学教材,所采用的均为苏联教材。裘法祖等专家从1973年起,从零开始,编写中国自己的医学教材。
第三件事,是发现和培养了一大批年轻人。裘法祖自认为还算是一个合格的“伯乐”,他笑称自己也有过看走眼的时候,不过99%以上都看对了。
上个世纪60年代,裘法祖开始培养研究生,至今已培养出三代学术带头人。仅在同济医院,经裘老先后培养起来的副教授以上的医学人才就达50人之多。
如今,裘法祖的学生已经遍布天下,几代弟子都取得了很大成就,中科院院士吴孟超、首创断手再植术成功者之一钱允庆、器官移植专家陈实、同济著名外科专家吴在德等都是他的学生。
他说,只有弟子做得更好,这个科学家才是成功的。
今年2月初,裘法祖院士拿出140万元设立“裘法祖普通外科青年基金”奖励我国杰出的45岁以下的青年外科医生,以保持和提高我国普通外科水平。
60年异国婚姻缔造人间真爱
在裘法祖家里,记者见到了满头银发的裘夫人,裘夫人原籍德国,她的中文名字叫裘罗懿,在中国已经生活了将近60年。现在裘老亲切地称她为“妈妈”,而罗懿则称他为“小老头”。
老太太一脸安详看一份英文报纸,裘教授用德语告诉她是记者来了,她友好地冲记者点点头。离开裘家的时候,老太太要裘老转告记者:她的腿脚不太方便,就不能站起来送记者了。
1940年,德国慕尼黑大学医学院。26岁的裘法祖邂逅了这位美丽的日耳曼少女罗懿。
“她当时只有18岁,也在医学院就读,梳着两根小辫子,漂亮得不得了,我可能看起来比较老实吧,就那样把她骗来了。”
60多年前的往事历历在目。裘法祖说,罗懿出生在德国伊莎河畔一个工程师家庭,生活很富足,父母对她也很宠爱。
1945年,两人在第二次世界大战的炮火中结为伉俪。“她很不容易啊!当时是二战,希特勒是禁止我们结婚的,我们是私底下结的,她也不知道我在中国有没有老婆,她就跟我回国啊!” 裘法祖说。
抗日战争胜利的消息传到了德国,已经是医院外科主任的裘法祖萌发了回国的念头。当裘法祖提出回国时,罗懿表现得十分宽容和善良,她平静地说:“我一定跟你回去,无论中国是怎样的。”
1946年10月,裘法祖携妻儿回国。次年初他在上海同济大学医学院附属中美医院(现同济医院前身)任外科副主任、主任、教授。
1956年,裘法祖随校迁往武汉。裘夫人在同济医学院担任医用德语教师。经历了三年自然灾害、“文化大革命”,学校里很多德国人都回国了,她不但没有回国反倒加入中国国籍,并谢绝了德国政府授予她的双重国籍。
这样做在经济上最直接的体现是,裘夫人不再享受外国专家待遇,很多年她的工资只有141元钱。
说起裘夫人,裘老总是满脸带笑,一个91岁的老人一直被夫人感动,他说,这就是爱情,一段绝世爱情。
说起裘夫人,裘教授就会感到深深的歉意,他说:“我欠她太多太多,她为了我舍弃的太多。一生相伴,她教会我许多东西。大家看我为人处世很不错,其实这是她的功劳,她以她良好的修养,时时指点着我为人方面的不足之处。比如以前我给别人写信商讨事情,习惯说:‘我和你怎样’,她纠正我应该说‘您和我’,应该礼貌地把别人放在前面。”
他想起“文革”期间的一段往事。“‘文革’期间,造反派每天让我写检查。有天晚上突然停电了,可检查第二天还要准时交上。她搬来两个凳子,点上蜡烛。坐在我身旁,静静地摇着扇子,为我驱走蚊虫。当时我的泪就流了下来。她驱走的不仅是蚊虫,还驱走了我心中所有的阴郁。”
他说:“面对压力,夫人不仅没有离开我,还教会我乐观地面对生活,对别人一定要尊重。”
“几十年来,她给我的帮助和支持太大了。我所能补偿的就是出门后早点回家,陪她看电视,一起听听音乐。”现在,九十高龄的裘法祖每晚都要帮体弱多病的夫人洗漱,所以,他的学生一般晚上不会打电话到老师家,他们担心影响老太太睡觉。
一个91岁的老人,原本是需要别人的照顾的,可他却亲自照顾着自己的夫人。
人物简介:
裘法祖,外科学家,1914年生,浙江杭州人,1993年当选中国科学院院士,曾当选为第三、四届全国政协委员,第四、五、六、七届全国人大代表,现任华中科技大学同济医学院名誉院长。
他从事外科医疗、教学、科研工作60多年来,是推动我国腹部外科和普通外科发展的主要开拓者,也是我国器官移植外科的主要创始人和奠基人之一。
他创办了我国第一本医学科普刊物《大众医学》。多年来,裘法祖为规范整理我国的医学教材呕心沥血,主编和参编101本医学巨著,组织编写了五年制教材50本,八年制教材32本,研究生教材19本,总共101本教材,还主编《黄家驷外科学》、医学百科全书《外科学基础》和《普通外科学》二个分册等多部外科学经典著作,发表论文240余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