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原是个英雄。他走的时候很突然,不过又好似在意料之中,那天在公交车上,妈妈看着车窗外,轻轻地说:“姥爷不在了……”这句话太柔脆,一出口,就被窗外的风吹散了。车从城墙的城门洞里穿过,我眼前的光景暗了一瞬,又亮了,日光有些刺眼。西安的城墙目睹八百年兴衰更替,此刻静默得像是在沉沉哀悼。我在公交车里止不住地流泪,车厢里粘稠的空气让我哭得失声。
从那天起,我迫切地从别人口中了解老原,老原逐渐成了我心中的英雄。
老原小时候身体弱,上半年学又休半年,可架不住他爱学习,颇有点宋濂的精神:“每假借于藏书之家,手自笔录,计日以还。”许是因着少时嗜书,他有远见,也有担当,也是这份远见和担当,将家族支撑了起来。可以说没有老原,就没有家里今天的生活。
老原学东西快,学得也好,在技校毕业后留校当了老师。可不巧的是赶上自然灾害,技校停办,老原丢了工作。他一个大小伙子当然是不愿意在家吃白食,于是做起了小本生意。他夏天卖冰棍,冬天卖大葱。为此老原曾不止一次地向我们夸耀他有商业头脑,对市场需求的嗅觉灵敏。他那洋洋得意、眉飞色舞的神情,现在想来依然觉得可爱有趣。
老原生来有股狠劲儿,休学在家就死命看书,卖大葱也要豁出全身力气。大冬天,为了多拉点葱给家里卖个煤炭钱,把小板车拉坏了。只好孤身一人,守着小山似的一堆大葱,硬生生在野外冻了一个晚上。还是第二天早上熟人路过,才去喊了人来帮忙。可怜老原挨冻受饿,再加上小时候哮喘未能痊愈,终是落下了病根。
幸运的是老原凭借一身技艺又回到了工厂,勤勤恳恳干到了以工代干。因着有他这个大哥撑起了一个家,家中兄弟姊妹也得以完成学业,有了工作。尽管老原走了许多年,老一辈亲戚叔伯仍念着他的好,令我们十分动容。
老原还写得一手好字,厂里的黑板报,邻里亲戚需要写门头、写春联了,都找老原。小时候我曾拿他的摘抄本翻看着玩,满纸的工整隽秀,想来对我的熏陶是从那时起就有的。他临走前缠绵病榻,我照顾左右,闲暇时便盯着他的手发呆:这双手写得了文章,修得了机器,而今却已布满针眼,再无半分力气。每每念此,我总是鼻子一酸,禁不住湿了眼眶。
老原对自己严格,狠得下心,对他人却很是热心宽容。别人家有难处了,老原总第一个站出去搭把手,要钱出钱,要力出力,从不马虎。更不要说家里亲戚,厂里同事。我有个苏爷爷,是老原当时在厂里的徒弟,下岗了,老原就拿出两千块钱让他开个修补铺。九十年代初的两千块钱算是不小的数目了,姥姥总说他“穷大方”,家里没攒下几个钱,全让他帮别人去了,他也不恼,嘿嘿一笑就过去了。
我们现在在路上遇见的街坊还说他是出了名的孝子。老原每天下班都要回去看一趟太爷爷太奶奶,一进屋先干活,挑水、拖地都不在话下,再买了吃的用的一股脑儿送过去。家里的房子也从最开始的茅草房变成土胚房,再到后来左邻右舍都羡慕的砖瓦房。听妈妈说,那二层小洋楼可好看了,谁来做客都稀罕得不得了。老原教子有方,我们家孝亲敬长的家风感染了每个人,兄弟姐妹间也十分和睦融洽,他若能看到这一天,指不定有多开心。
我从小到大都在写老原,小时候一句话日记里写“姥爷今天又生病了”,老原走后写内心无法接受的痛苦和对生死离别的抗拒与不理解,现在再写,心境稍显平和,可还是意难平:我领略过他意气风发、精神矍铄,却也记得他颓靡无力、困于药石;我感受过他高瞻远瞩、决断英明,却也困惑于他昏聩糊涂、错付心力;他宽厚的大掌曾拍在我的肩头给我力量,却也匆匆垂下独留我在世间彷徨。
我不懂啊!他这样好的人,怎得是苦难了一辈子,临了都饱受折磨!只好安慰自己:这也许是英雄都拥有的悲剧色彩。
写到这里,我依旧无法向你准确表达我有多希望他还能坐在家中那把太师椅上,从容地对我笑。我甚至希望他不要做什么辛苦的事来成为“我心中的英雄”,活着,就好。可转念一想,不禁哂然:若他不是我心目中的英雄,我又怎会思他念他至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