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老汉在台基上磕了磕烟斗,将镰刀别在腰间,挈着锅盔就出门径往田地里去了。
“数椽潇洒临溪屋,十亩膏腴附郭田”是墨客的清梦,水老汉只有两三亩薄地,又赶上今年夏天没落几场雨,可让当了一辈子庄稼人的水老汉着实发愁。这乡下人家就指望着生于地,聚于力,长于时的麦子,老天爷不赏饭,那水老汉的一儿一女就得挨饿。
却说大女儿是极乖巧听话的,做针黹活时候那手就像云雀一样上下翻飞,打小就让老两口少费了许多心思。但左邻右舍天天在一旁念叨女儿家能干甚,将来不还是别人家的。水老汉憨厚,也不会说话,每次只讪讪地笑。他想着也没多少田地,自己累点也能糊三张口的日子。但一次他起夜却看到女儿房中豆大的烛光萤萤然,就轻轻踱过去,竟是女儿在纳鞋底。水老汉就有些心酸了,隔壁老梅家女儿,虽然亦须做女红补贴家用,逢年过节还能带头绳,搽花粉,怎么自家孩子就这样苦。遂回房一夜无话。
第二天一早,水老汉就去村头庙里上了柱香,之后才去劳作。虽然土地贫瘠,因这日日耕作,夜夜风露,来春的绿色却也喜人。更奇的还在后面,这仲夏时节,水家又添了个小子,乐得水老汉只捋胡须,用冬日砍柴所得风光办了一次洗三宴,还给女儿买了许多小玩意儿。虽然小子总是淘气,但水老汉心里这一龙一凤是他的掌上明珠。一年年的时光流过,倒也相安无事。
这年村里要办学校,说是镇上给拨的款,让男娃女娃都认字,好来掌握发下来的农书之类的。水老汉就把一对儿女送入了学校,虽说是上课,不过是认认字,学个算数而已,每日早早就下学了。不赶巧的是今年收成不好,一家饥饱都成问题,遑论学费了。正踌躇间,那学校里的大学生忽然到家里来了,水老汉赶紧冲了杯糖水招待。大学生推辞不过,只得抿了一口,说是今年就要升初中了,那里的人物会更加精彩,而且两个孩子成绩都不错,这段时间认真备考,极可能考上镇里的中学。水老汉更是忧郁,大学生就从兜里掏出一纸作文,打开念了一段:……今天下学回家,我看见爹在骂老黄牛,因为它挣脱了缰绳,糟蹋了许多粮食。爹说:“你咋不听话啊,咋作践粮食啊……”娘出来说:“它也是饿的啊,最近活这么多,它从来没吃饱过。”老黄牛站在那里,一动也不动,眼里噙满的泪水濡湿了它长长的睫毛。我一直记着这个瞬间,这一刻,我觉得老牛好辛苦,爹娘也好辛苦……还没有读完,水老汉的眼泪就止不住地淌,便说道:“莫念了,莫念了。”送走大学生后,点了点家当,却是实在的捉襟见肘,只能凑出来一份学费。思前想后,水老汉还是把继续读书的机会给了儿子,这也成了水老汉一生的痛楚。因为学习用功,儿子总是能得许多奖学金,且随后年景都还不错,一家的日子也算是稳定下来了。
光阴过得飞快,儿子以优异的成绩升入技校,毕业后,又分得了镇上的好工作,按月有工资拿。这第一个月工资下来,水老汉的儿子赶紧给二老买了点心,给出嫁的姐姐买了头油、彩衣、还有雪花膏。水兰氏看着这么多新鲜物,慌忙问:“我儿不是做了坏事吧?”还是水老汉一旁得意地解释什么是工资,如何每月都有,竟把水兰氏惊得目瞪口呆,还是儿女亲亲地叫了数声娘,她才缓过来,快步去厨房收拾酒食去了。
不几年,儿子聘了学校夏老师为妻,寒来暑往,夏老师也身怀六甲,将近生产了。老两口赶紧奔到了医院,这一声啼哭后,护士抱出来个水灵灵的女婴,水老汉先是欢喜,又沉默不语了起来,旁人皆不知何故,突然他斩钉截铁地说:“不会了,绝对不会了!”
三分薄田里的金黄麦穗点了点头,似是默许了这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