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网文】太阳的后裔

谨以此篇献给所有奔赴在乡村振兴一线的人们，你们都是"太阳的后裔"。

夜幕覆盖着长江中下游平原，万籁俱寂，繁星点点，层错分布的梯田里庄稼也静静立着，偶尔随微风摇曳，明镜般的水塘倒映着夜空，古井无波，在一望无际的原野上，一辆高铁正飞速的行驶着，成为这夜里唯一动的元素，一位年轻人正望着窗外，看着这片熟悉又陌生的土地。他叫高阳，当初高考后进入了燕京大学读书，成为了村子里轰动一时的大新闻，街坊邻居纷纷夸赞他说："这孩子今后肯定有出息，能挣大钱。"他的父亲在车站送他离开的时候，叮嘱他一定要在城里扎下根，走出这个穷山沟，他点了点头。

思绪缓缓收回，列车不断行进着，渐渐地，天空泛起了鱼肚白，光明孕育在寂寂的黑夜中，周围的世界慢慢变亮，天边的光渐盛，终于，太阳从群山中爬起，带着炽热和光芒，从黑夜透射而出，划破夜空，照亮了大地，初生的曙光照在青年的脸上，饱含着生机和希望。高铁下车后，便是十个小时的长途客车，他今天是他离开了阔别五年的故乡的日子，这次回来，他还给家人带了一份"惊喜"。

"不行，我不同意！"父亲的花白的头发在风中凌乱，坚决的态度却没有退让半分。离家数年的儿子突然回来本是高兴的事，但当父亲听到他要留在村子里当干部的时候，再也无法按捺自己的愤怒，"我和你妈当初含辛茹苦为了什么，不就是为了把你送出去，不至于和我们一样在这山窝里面穷一辈子吗，你现在倒好，去了燕京大学不想赶紧找个好工作，反而又回来了，我不答应，明天你就给我回燕京去！"虽然早已料到这个决定家人没法一下子接受，但是父亲强硬的态度远远超出了高阳的预期，他望向母亲，母亲看着父子俩轻轻叹气了一声，"进屋说吧，好不容易回来一次，我给你做你最喜欢吃的糖醋排骨"，说罢便提起高阳重重的行李撩开门帘搬到里屋，几十年的苦日子已经让她变得不善言辞，逆来顺受。

晚饭的时候，一家人望着一桌菜沉默着，良久，父亲发话了，"刚刚说话太冲了，但是理是这个理，听爸的，今天在家好好歇歇，明天我送你回燕京。"高阳抬起头，看着眼前这个眉头紧锁的男人说："爸，我不回去，国家现在实行乡村振兴大战略，我是看着咱们村长起来的，这地方年年下雨，年年发洪水，庄稼长不起来，乡亲们风吹日晒雨淋的，不少人都得了风湿病，人一年比一年少，我是看在眼里，急在心里，现在是村子变好的关键时候，我得留下来。"父亲听他这般说辞，先是眼睛一瞪想说什么，张了张嘴，却什么话都没说出来，起身背起手离开了。母亲给高阳夹了一块排骨，"别怪你爸，他只是想让你过得好一点，当初你考上燕京大学，全家人都替你高兴，我们都想着你终于能够在大城市里扎下根了，现在你突然回来，还要当驻村干部，那驻村干部是什么，就是忙里忙外还落不下好的事情，妈不懂你怎么计划的，但我也希望你能再考虑考虑，还是去大城市里的好。"那一晚，高阳失眠了，在床上辗转反侧，不知过了多久，困意袭来才沉沉睡去。雨，随风潜入夜，淅淅沥沥……

第二天早上醒来的时候，父亲在屋檐下抽着烟，母亲在厨房里忙碌，雨还在下着，空气里是潮湿的泥土味，见高阳出门，父亲缓缓开口："起来了，跟我出去走走吧。"说罢便递给高阳一把伞，高阳没有犹豫，父子一前一后走出门去。

两人就这样慢慢走在泥泞的乡间小路上，不一会儿到了第一个地方：古城村村办小学，说是小学，其实就是几间低矮的砖房，连洋灰都没打，校门更是没有的，几个木门上一把锁就是这个学校的安全保障，几个教室六个年级轮着用，有时候因为六年级的人数实在太少，不得不让他们和低年级一起再学一次学过的知识，然而即便如此，记忆中的这所小学如今还是因为学生太少，没有老师而倒闭了。父亲说："村办小学已经荒废了五六年，村里连一个班的学生都凑不齐了，外面的老师看了我们村这条件直摇头，我没文化，但我知道娃娃的教育是一家子人心尖子上的事情，你说，你怎么让人放心把孩子交到这种地方读书。"高阳不说话，只看着父亲，雨下的渐渐紧了。

"继续走吧。"父子两人又一步一步的朝村口走去，不多时父亲停下了脚步，"你看。"顺着父亲手指的方向，高阳望去，那是一大片耕地，只不过那耕地似乎很久没人耕种了，大多已经长出了荒草，只有零星的几片还种着水稻。"从很多年前开始，村里的壮劳力都开始往出跑，大片大片的地变成了荒地，留下的人也不指望着种地挣钱了，每年只种够自己吃的口粮，有时候发洪水，仅存的一点地也没了，慢慢的就变成了你现在看到的样子"高阳皱着眉头，天上的雨打在田垄上，噼里啪啦的，高阳的心情也如此般繁杂。

看他不说话，父亲说："走吧，我们去最后一个地方。"最后一个地方是村委会大院，这里还保留着当年计划经济时期的特征，一旁的集体牛棚现在已经被改造成了村里唯一的小商店，店里坐着许多年迈的老人，这些老人的子女都已外出打工，孙子孙女也都在城里求学，自己已经过了耕种的年纪，每天在这里闲聊打发时间就是他们的日常。高阳问到："为什么这些老人下雨天还要聚在一起呢？"父亲说："或许只有一群人聚在一起才能让他们感觉不那么孤独吧"，这次父亲没有多介绍什么，高阳回忆起了小时候的事情，谁家老人又在家里去世了直到几天后才被人发现的事情，或许那时候村庄已经笼罩了一层灰色薄雾了。"回家吧，雨下大了。"父亲招呼着高阳，两人往家走去。

晚饭的时候，父亲问起："你知道为什么我和你妈要给你起高阳这个名字吗？"高阳看了一眼父亲，他仍是夹着菜，"我们家祖上三代在这个山沟里面，老天爷降下的这片乌云压得我们喘不过气来，我们想什么时候家里出个后代，能像太阳一样高高升起来，照的一家人暖洋洋，亮堂堂的，我懂你的想法，但是这个事情为什么不能是别人来做，非得是我家呢？"高阳放下碗筷，"爸，妈，我知道你们二老送我出去上学，是为了让我过上更好的生活，刚到学校的时候，我十分羡慕那些家境殷实的同学，他们自由、洒脱、可以全身心的追求自己热爱的事业，我的目标似乎就是获得一分体面的工作，拿一份体面的薪水。但是后来，我遇上了一群人，他们被人叫做"大学生村官"、"乡村 CEO "、"基层选调生",在和我一样的年纪里，他们选择了用脚步丈量祖国大地，为乡村振兴贡献自己的青春年华，他们很多人也是农民的孩子，背负着一个家望子成龙的期盼，但是为了更多和他们一样的孩子走出大山，义无反顾的选择了最苦的基层，那一刻我知道，回乡，是我义不容辞的使命，也是我责无旁贷的义务。你们用自己的手把我高高的托起，现在我要用我的手托起我们这个村子的未来。"父亲没再说什么，"明天，我带你去村长家，他比我知道古城村的情况，好好干。"说罢起身走到门口，看着窗外的雨，像是想到了什么一样，微微皱起了眉头。

连天的大雨，似乎不是一个好的征兆，终于在一个雨夜，山洪咆哮着，像一群受惊的野马，从山谷里狂奔而来，势不可挡。高阳是被母亲叫醒的，刚下床便一脚踩进了积水里，"快走，去村口的木桥，往两边的山上跑！"母亲喊道，"我爸呢？"高阳反问，"你爸叫村里其他人了，快跟我走！"高阳没有犹豫，和母亲往村口跑去，街上已经满是没腿深的积水了，两人艰难的到木桥，人们慌乱而嘈杂的拥挤着，高阳和母亲正随人流往桥上挤，突然人群中响起了父亲的声音："桥窄，排成一队，不要挤，老人、孩子和妇女先过！"一百多人很快排成一队，依次从父亲身边奔上木桥，高阳站在队尾搀扶着老人上桥，水渐渐窜上来，放肆地舔着人们的腰。木桥开始发抖，开始痛苦地呻吟。最后，只剩下了父亲和自己。水，爬上了父亲的胸膛。两人艰难地摸索着木桥前进，突然，木桥剧烈的摇晃起来，"快走！"父亲用力的推了高阳一把，木桥轰然倒塌，高阳靠近岸边，落入水后被冲到了距离人群不远处的岸边，死死的抓着一块石头，"快救人啊。"高阳被人们拉到了岸上，但是父亲永远的沉没在波涛之下……

咚咚咚，一阵敲门声把高阳吵醒了，"高书记，您回家休息一下吧，您在办公室已经呆了三天了。"高阳揉了揉太阳穴，"又做梦了啊。"他自顾自的说到。父亲走了以后，他留下来当了书记，十几年后，母亲随父亲而去，他也成为了一位父亲。任职期间，他建减水坝，治洪涝；设旅游区，引返乡；抓教育，建学校；矜矜业业，殚精竭虑，终于带领全村人脱贫致富。今天是新一批大学生村官来上任的日子，自己这三天不眠不休，将村庄几十年来的发展整理成册，给走出去又回乡来的下一代发挥了最后的光和热。

他拿出一个小盒子，里面是一张已经泛黄的纸张，是后来母亲交给他的，父亲那晚给他写的话："高阳，高阳，你是爸妈的太阳，今后还会是古城村的太阳，你要照的全古城百姓暖洋洋，亮堂堂。"高阳轻轻擦去眼角的那点泪水，小心翼翼的收起这张纸条，在自己破损严重的驻村笔记最后一页写了起来：

"爸爸妈妈，你们在那边还好吗？几十年的时间过得真快啊，当初的高阳也已经老啦，但是今天，新一批的高阳又来到了村子里，就像太阳啊，他每时每刻都是夕阳也都是旭日。当他熄灭着走下山去收尽苍凉残照之际，正是他在另一面燃烧着爬上山巅布散烈烈朝辉之时。有一天，我也将沉静着走下山去，扶着我的拐杖。那一天，在某一处山洼里，势必会跑上来一个欢蹦的孩子，抱着他的玩具。当然，那不是我。但是，那不是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