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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举 | 小说

    发布时间:2024年05月29日 字体大小:

    中  举



    作者:陈泽涵


           当王举人从马上跌落,身上的袍子沾满了泥,他才猛然转醒,环视四周,那些一口一个老爷的人们,贺喜的脸上有些龟裂,像陶偶。他想起多年以前,把菩萨请进家里的时候。

          那会儿他还是秀才,身无长物,回回考,回回落,已是四十二三的年纪,靠老婆活着,丈人家都看不上他。天刚放白,到处的鸡已唱了遍。王修才拖着老婆,担着只鸡,预备往丈人家讨点银子。土路蜿蜒得很远,路边家家户户,路上人声嘈杂。

          上门了,丈人反手一巴掌。

          “女人养的渣滓!那举人老爷可是天上的文曲星下凡,哪是你能攀得上的?”他朝王修才脸上啐了一口,王修才低着头,不敢作声,“当了几十年蠹虫,白读几个大字,就不想着操持操持镰刀锄头?没种的惫懒货!”

          打骂了一顿,几两银子砸脸上,王修才就拉住老婆灰溜溜跑了。

          被戳脊梁骨骂了多年,他早已习惯。望了眼高高的天日,他肚里寻思:既然老爷是文曲星下凡的人物,菩萨保佑的奇杰,那他请个菩萨来供着,指不着哪天菩萨开眼,他就中了。这么一想,他就记起,附近的山头就有座庙,香火稀少的,兴许能省却点钱。

          说走就走,王修才即刻上了伯寻山,从小路绕到了山腰,一小庙,庙门口一个烂醉的癞头和尚,见来了人,才迷迷糊糊睁了眼。眼里的光晃着,只见得一黑漆漆的人形,背后好像悬着尊玉白菩萨,几根脐带似的东西连着,眼、耳、鼻、口、舌,贪、嗔、痴、慢、疑。他一瞪眼,吓了一跳,酒都醒了几分,方才看清王修才。

          话说那和尚惊出了一身的汗,以为神异。听到王修才来请菩萨回家,哪敢不从,连银子都不收,才把这腐儒哄走。林间穿透着依稀的阳光,王修才捧着龛,小心翼翼,他不知道,里边的菩萨渐渐变得玉白。下山路上,恍恍惚惚,他听得好像有人在野唱。癞头和尚目送着王修才,不觉间,他看到林中,一个樵夫提了斧在野唱。那是个杀才,几百年前,砍过走江蛟,劈过佛像。和尚突然疯了,拍手大笑。

          立竿无影,王修才到了家,叫唤妻子摆了供桌,把神龛放上去,认真拜了几拜。

          “菩萨保佑……菩萨保佑……”他似乎不会别的话了。背后,他妻子叹了口气。

    是夜,王修才捧起书,借着墙上小洞透过来的邻家光火,细细读着上边密密麻麻的字。竟觉得津津有味了起来,越读越明了其中真意,不由慨叹数十年岁月蹉跎。正是:平白十载圣贤意,顿悟一朝有灵识。

          恰同时,伯寻山上,癞头和尚耍了癫,把大门一通打砸,一对联摔地上:山前水后不知明明无境,海北天南勿忘灵灵有门。“俗!俗!俗!”说着又扯了匾额,跃入林中,从此不见踪影。

          王修才这书一读,就一发不可收拾。愈读愈有精力,头脑也越来越灵光。一直到东方翻起了鱼白,才掩卷而起。眼圈更重了些,却红光满面,再三赞颂菩萨,一面恭敬,一面得意,不由脱口而出:

          “饕餮王孙来试酒,皆诧我醉骨未酥!”

          仰头大笑,推门而去。

          他拈了点碎银,拐向村口的酒馆去了。

          老树亭亭,粗枝上挂了大幌子,酒香飘扬,狐朋们把酒言欢,狗友们赌玩游戏,好不热闹。见了有人,一定睛,嗬,莫不是“才高八斗”的王秀才,不由指点着顽笑着,王修才不甚在意一甩缝补过的袖子,径到柜前,把碎银子一排,阔绰,人们又哄笑,有的鬼却在肚里寻思起来……

          “掌柜的,一碗胭脂香!”

          一碗酒上了来,王修才端起一口,又辛又甜,香气回肠,喉间肚里顿时暖热。喝了酒便不由醉了口,王修才就与众人侃侃而谈了起来,如此话说,说到:

          “你们可莫不信!王某明年必可金榜题名。”

          这时王修才已醉了八分,人都无忌起来,旁人好笑,可见这人高谈阔论起来,竟比往日不同,颇有些儒风文墨,惊诧起来。不一会儿,俱都捐了点银子权作善缘,就当赌了去了。

          有人问及他是怎的醍醐了,他只一笑:

          “菩萨告我说是文曲星下凡,前个儿来为我开光了。”

          王修才朦胧了眼,糊涂到家。一推门,就见妻儿正围着啃窝窝。小儿子乍的哇的大哭,老婆连忙去哄。他看了眼日头,料也不过午时。日食是早吃了的,离小食还得几个时辰,王修才有些诧异:

          “饿成这样?”

          妻子一边咽着一边应着。

          他摇摇头,拐去取了书来,“之乎者也”云云。等到小食,日暮黄昏,照例先拜了菩萨。等菩萨歆享了,才用了饭。妻儿饭量都大了不少,王修才倒未有留意。不过小儿子看他,目光总带着惊恐,问起来,五六岁的小儿,支支吾吾什么也说不清。王修才皱了眉,但捧起黄金屋,所有心烦一扫到了云外,时间寸金寸金流走。

          大抵是体弱的缘故,今朝不比昨夜,虽精神仍旧,但困虫上脑,不免少了那样的神清气爽。可这书一读,哪释得了手,王修才遂取了锥子来,朝腿上一扎,抖擞振奋。于是彻夜里,黑抹抹一片,仅一个小孔透了光,这个瘦削的秀才就依着光,垂着头颅,突着眼球,痴迷地盯住书卷,一只手则握了锥子,一下、一下,机械重复地扎刺大腿,一股血腥气就弥散了开来。

          翌日,王修才起了来,满脸潮红,就像昔时与妻子行了云雨事那般。眼球上遍是血丝,整个人显得憔悴了几分,偏又让人觉得气直。推了门,他才知道小儿子昨夜害了疯病,一直到现在谵语不停。甚么“食文胆”“煮肝心”“九曲血肠”“泥菩萨”“紫河车”云云,不知所谓。妻子以为是惹了脏东西,请了道士来,没用。王修才拜了菩萨、点了银子,就找乡医去了。待他领了乡医过来,小儿子已投了井,妻子跪瘫地上哭肿了眼,王修才忍不住破口大骂,对她又打又踢。从此他更专于读书,闭门不出,饭食由妻子送来,夜壶给妻子洗刷,那些酒馆的人们知晓,无不懊悔当日送出的银子。

          这些日子,乡里所有人的饭量都大了几番,可身量又不见长。人们越发贪吃,天天有人撑死、有人饿死,肠胃病风行起来,秽物把河都污了。乡医们把鞋磨破了一双双,脚都肿烂,干脆再不去救治,到绅士的家里当了“御医”。人们吃了的多了,粮食就少,以至于丰年饥馑,易子相食,逼得官府不得不开仓放粮、减免赋税。

          天伦丙寅秋,大榆乡丰年饥馑,饿殍遍野,百姓易子而食。

          不日科举,王修才即刻要进京赶考。他的身子更加苍白嶙峋,眼神勾勾的,深邃锐利,也没话别,点了盘缠打了包袱就走。他的妻子目送他,嘴里不知啃食着谁人的小腿。

          街景荒凉,到处是断了魂似的人,一个个活像是饿死鬼。不时能看到有人捡了地上的尸体来吃食。草被吃光了,树被啃得没了皮,入眼里一片天地俱都秃秃的。王修才毫无所觉,以为一切如常,累了就歇脚,取出书来,如饥似渴。

          及至黄榜张贴,王修才高居榜首,成了老爷,普乡同庆。丈人家点头哈腰来送礼,乡里乡亲都忙来道贺。他穿了袍子跨了马,一日看尽乡间山水,春风得意。一个不慎激动得紧了,舞蹈起来,一脚踹在了马肚子上,肥马一阵嘶鸣,奔起来,他就跌了马,猛然转醒。

          那些一口一个老爷的人们簇拥着他,卑躬屈膝,堆笑的脸上有些龟裂,像陶偶。他的袍子上沾了泥,他们的黄牙上沾着干血迹。一张张干巴巴的褶皱的脸,堆着诡秘的笑。

          像那尊菩萨。

          他惊叫一声,两眼一翻,昏了过去。阖眼之前,他眺见阴沉沉的天上,微笑的玉白菩萨。地上,无数脐带连着他和所有人,他们吃了的食给他,他吃了的书给菩萨。那大神横卧高天,就这样飨食着人间烟火。

          王举人疯了。




    (作者班级:23级中文2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