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思欧阳中石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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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思欧阳先生||薛夫彬:欧阳中石先生的“书法实践课”

薛夫彬:北京教育学院教授 中国书法家协会原理事


 先生创办书法专业的理念是:“作字行文,文以载道,以书焕采,切时如需。”当然,这是他晚年的概括。在我们那届课堂上,他曾讲过一段话:“我不培养书法家!”他解释道:“看看历史就会明白。我们应该懂得:书法绝不仅仅是写好几个字的事,要真正了解和认识到,书法是一种文化,是一门学问。这是中国几千年历史证明了的!”

 先生呕心沥血,废寝忘食,析理分宗,阐微用宏,把中华文化的根脉——汉字书法的研究深化、细化、精化、强化,最终完成了汉字书法的系统化、规范化、学科化,建立了“汉字书法教学”这一崭新又古老的学科。使之从可有可无、濒临淘汰的边缘,完成了堂堂正正大学学科的蜕变。

 这一成果有力地证明了,先生所言的“一种文化,一门学问”。使后人了解到包括汉字的渊源义理,社会人文,自然环境,哲学美学,诗词歌赋,戏曲杂艺,乃至于纸笔墨砚,工具材料等等,皆与书法相关联,都或多或少,或深或浅地成为书法的字内功,而不是字外功。

 需要提出的是,办学之初的现实是我国文革后,第一波书法热潮正在兴起、高涨,而其中大部分追潮人的水平是抄大字报练就的毛笔字,根本没有真正意义上的书法传承。由此所证,欧阳先生与“北师院”他的同仁们的高瞻远瞩,“切时如需”和“文以载道”的理念是中肯的、明确的、执着的,是始终如一的。不是事后贴标签,而是准确的概括归纳与总结。他们以教师的天职,“教人以正”“传道、授业、解惑”的责任心,实践并传承了书法的“正道”。可以说他们居功至伟,应予点赞!

 几十年过去了,今天,我只好尽自己所能,谈谈欧阳先生的“书法实践课”。先生所谓“书法实践”,即平时常说的“技法”。所不同的是先生的教法与他人不同,有他独特的要求,由此可见先生的用心和智慧。


 一、关于“两方”——学书的方向和方法

    方向是选准目标,一个时期内要选定一家来临,不可朝秦暮楚,随意更换,集中精力,专注于此。比如学楷,首选《九成宫》,次学魏碑;学隶,首选《乙瑛》,次学《石门》;行书首选《王圣教》,草书《书谱》……为什么首选定这些?因为相对严谨。既符合各体规范,又不奇诡怪异。字数多,参考系数高,便于对照。一个时期内克之有利,为期一年半载,再转他帖,定有所获。

 方法,总则是临帖。学什么体,临什么体的帖,凡练习必须有帖在面前。尤其是在学习阶段。

 方法则是目的,即通过临帖来完成。

 练眼——观察能力。看得到才能自如的表现,“察之尚精”。

 练脑——分析能力。通过比较理解原帖,找到不是,不“迷挥运之理”。

 练手——表现能力。把原帖再现,掌握技法,“拟之贵似”。

 先生的要求是:“临帖无我,创作无他。”

 我在教学中,为让学生更好地理解和把握临帖方法,曾草拟几句口诀,作为个人理解的汇报:

 摹拟唯肖是谓能,初观字势次察形。起收折转精微处,刻意留心法自成。


 二、关于临帖要“像”

 先生对临帖很重视,他认为“临”就是向经典学习。而“学”,首先就要快捷有效地理解和把握经典。这是书法入门的关键一步。先生曾举例:临帖就好像别人把好东西交到自己手里,一定要小心地紧紧地抓住,不要犹豫,别推三阻四羞答答,半推半就假客气,不要扭扭捏捏,拖拖拉拉,要坚决、准确、完整的接过来。不要拖泥带水,似是而非,不要有差不多、大概齐的想法。检验“学”的效果很直接,很简单,一个字“像”。你和经典“像”,很划算,没损失,只提升。

 先生曾在授课中要求同学们,每人临一个欧体“九”字,放大十公分,下节课他拿出一张A4纸,上边是一个放大版的“九”字,用同学们的作业去套这个A4纸,结果当然都有差异。这个实践课有两点值得记取的效果,

 其一,随着字的放大,它的点画粗细轻重,结构关系都相应变化,临习者的应变、协调能力都应得到启示和提升。

 其二,用复印的方式来比对,让自以为强的同学明白,自己并非完美,仍有差距。

由此可证,先生对“书法实践课”教法的用心、认真和循循善诱。此后,这个班临帖的水平迈向了一个新的台阶。


 三、关于“少写多思”

 先生在指导学生时,多次强调这个说法,我认为,这是他的一种理念。有的同学一夜临写几十张甚至一刀纸,对先生的提法产生困惑:少写怎能笔墨娴熟、驾驭自如呢?我理解先生之意是要多动脑子,不要重复错误。古人讲:“夫欲书者先干研墨,凝神静思,预想字形”,“令意在笔先”,颜真卿也说过类似的话,总之要分析、思考要写的内容、字体、字法、笔法、章法,然后下笔作书。这是针对有些人未思先行、提笔就写、不行就扔、盲目硬写、不比较、不琢磨、不动脑子的做法提出来的。先生曾指出一个学生的临帖作品“中”字竖划太长,学生答:“我也知道长,可是怎么都写不短!”先生说:“怎么都写不短,是因为你没找到写短的方法,这是你的书写习惯所至,临帖就是要改掉这些固有的习惯。”先生让他拿起笔写“中”,到中竖时,刚一落笔,先生就喊“停”,然后问:“短不短?”学生道:“短,但不念‘中’呀!”“接着再写”,刚刚写出底横,先生就喊“停”,问:“念不念‘中’?短不短?——这就是写短的方法。”

 有些人久临不进,原因可能很多,但不思所学,放任习惯,用心不专,随意下笔是很大的问题。先生的思路是个很好的范例。


四、关于“不要匆忙作书”

 先生作书稳健持重,显得从容大方,安静悠闲。今天的很多书者,可能生活节奏快,面临干扰困惑较多,或身兼多职,心中多事,尝见会议前后、餐饮前后,游览、聚会……诸多情况下,遇有约请便提笔作书,龙飞凤舞,一挥而就。这当然很潇洒,很痛快,但多留遗憾,适得其反。有的撕掉重来,有的后悔万分。总之不如意事多多。多因匆忙急就所致。欧阳询讲:“最不可忙,忙则失势。次不可缓,缓则骨痴。”可见古人于此,早有提示。

 先生主张作字行文,文雅之事。行为不可粗俗无礼,有一种相对的礼数规范。即使如前面的场合,也要从容淡定,不可慌乱匆忙,手足无措,胡乱交差。要做到举止得体,认真平和。我想这是先生在他的实践中,从前辈书家那里得来或从古人经典中悟出的见解。我从日常工作、生活中所接触到的经验来回忆,老一辈书家画家莫不如是。

 匆忙容易出错,因为没给自己留下思考的时间和准备的空间。古人在书札尺牍之后,尝见有“匆匆不暇草书”几个字。以现代汉语标点断句,会有不同的效果。一是:“匆匆不暇,草书。”即“我没有时间,很忙,故只好作草。”另一种:“匆匆,不暇草书”就是说:“我很忙,没时间作草书。”这个解释也能成立。据资料记载:晋时以章草作公文,是相当恭谨的,有作草如楷之说。不管哪种解释,匆忙时都要注意。即使匆忙也要先作声明,以防出错或误解,产生歧意。因此,欧阳先生“不要匆忙作书”的提示,就是先贤传统,也是先生的领悟。对于后人都是宝贵的经验和教诲。

 以上,是我四十年间学欧阳先生“书法实践课”的零散记忆和领悟。可能没有上升到更高深的理论层面,来提升它的价值品位。但在我看来,已经是欧阳夫子独到的教学实践所给予他的学生弟子们最可宝贵、最有效果的教诲了。


                    七八年投入师门

                    八五级书法专科学生 薛夫彬 顿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