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思欧阳中石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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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思欧阳先生||钮骠:悼书法名家、奚艺传人——中石兄

钮骠:中国戏曲学院原副院长


作者手稿


 噩耗传来,欧阳中石兄离开我们了!六十多年的通家之好,一旦主人辞世,怎不教人泪下潸潸,惜哉!痛哉!

 当年家兄钮隽与中石兄共同攻学于北京大学,中石兄在哲学系,隽兄在中文系,二人同嗜京剧,都曾粉墨登场,又兼中石兄研习书法,隽兄工于篆刻,二人的共同语言多多,常相切磋书印艺事。我当时在中国戏曲学校修业,每逢周末回家,时常听到他们相晤时的谈叙。有时出示新从琉璃厂等处淘宝得来的碑帖佳品,各谈研读领悟的心得。我在一旁聆听,从中受益良多,虽未命笔学练书法之功,确增多了这一方面的不少知识,长了些许眼力,其乐无穷!

 二位兄长大学毕业后,中石兄到北京通州名校——潞河中学改为的“通州师范”任教,隽兄进入中国戏校执教中文课程,各自忙碌少闲,依然常相过从,相互串门儿谈叙。中石兄的令堂欧阳伯母,慈祥善良,待人热诚朴实,有一派山东人的豪爽,可亲可近;中石兄的夫人茝京大嫂精明能干,主持家务,是中石兄的贤内助;一双爱女爱男,启名、子石姐弟二人,尚在项系红领巾的髫龄之年,聪颖懂事,待人有礼。中石兄深谙交友之道,为人谦和至诚,两家和谐相处,各无芥蒂。1960年代,我已学满毕业,留校工作,随侍萧(长华)老身侧,时有空暇,每逢中石兄的业师奚公啸伯从石家庄返京休假,中石兄便邀集刘曾复、吴小如诸公,连同隽兄等餐聚。席间品戏谈艺,各发高论,好不畅快!我忝陪末座,共享共乐,获益丰盈。

 中石兄的修为有一大亮点,即是虔诚由衷地尊师重道之美德,非同寻常,在弟子群中表现得格外突出。奚公亦是爱徒如子,宛若己生,依重有加。奚公新排汪曾祺氏的新创《范进中举》一剧,上演后博得好评,成为奚派代表名作。1962年,为精益求精,再加冶炼。奚公与中石兄共同商议,将剧中范进发疯后的一段重点唱段,重新改写,加以充实丰富,决定在刻画范进灵魂上,不要对原作伤筋动骨,骨架不动,深化主题,增强内涵。于是,中石兄费了一番心思,字斟句酌,用了一个通宵改成覆命。奚师非常满意,按改本演出后大为增色。奚师提出应将改编者名字加上,中石兄坚决婉辞,奚师显得不悦,中石兄一见,连忙解释:“有事弟子服其劳,是尽弟子之道,分所当然。”奚师感于他的心诚意切,不忍辜负他的一片心意,于是收回成命,依从了中石兄。在他们师生之间类似事例是数不清的。

 许多年来,中石兄与奚师虽然不居住一地,鱼雁往来是既多且勤的,内容俱是对艺术的探讨,对传统文化的研索。奚公每到一处演出,互相必有一函,绝不误时。奚师给他的回信都是亲自去到邮筒投入,别人代寄他不放心。中石兄每次捧读师父的来信时,都感到是一种幸福的慰藉。中石兄与啸伯公“尊师爱徒”的佳话在业内外都是熟知而传颂的。

 中石兄从教大半辈子,秉持为人师表的准则,文风、学风守正,注重家风、家教。重言传身教,教知识、育品德,做到身体力行,引导学生、子女热爱党、热爱国家、热爱民族文化。在他的教诲、影响下,养成了启名姑娘敬畏传统,坚定文化自信,酷爱昆曲艺术的作为,成为新一代曲友群中的领军人物,会戏多、有著述、有能量。曾任北京昆曲研习社主委,对弘扬昆曲多有奉献。还新编了《韵学骊珠》一书,中华书局出版,惠及了内外行唱者;并编成《昆曲纪事》《昆曲日记》诸书。现在是教授、博士生导师。2013年,中石兄父女又编著了《京剧造型艺术研究》出版。书中提到了多年以来我耿耿于怀想说说的问题。即剧装中以“帔”字替代“披”字,错久成俗的谬误问题:

 以“帔”代“披”的讹错,由来已久,是积非成是所造成的。帔本是霞帔的省称,读“配pèi”,并不读“批”。“披”是披风的省称,读“呸pēi”转音也读“批pī”。在戏曲装扮上,“帔”是官服、礼服,有品级(按明制分为四品);“批”是常服、便服,居家穿。“披风”的称谓,在清乾隆年间出书的《扬州画舫录·五卷》中已记有“五色顾绣披风、龙披风、水田披风”等;清廷昇平署的《穿戴题纲》中也记有“披风”之称;昇平署戏衣库存目录中也有“披风”称谓;民国后,上世纪二、三十年代的戏剧刊物中,也见“披风”的称谓,《剧学月刊》上就曾见。戏曲装扮中,只有与凤冠配合时,统称“凤冠霞帔”,没有单独以“帔”命名的品种,当是指女官衣、宫衣和不戴凤冠的《浣花溪》的鱼氏、《送亲演礼》的陈氏穿的氅衣和礼服。

 《京剧造型艺术研究》一书中,第280页载一帧旦角穿披的剧照,左上角的图解文字中,只写了一个“披”字,顿时使我眼前一亮,终于有高人写准了“披”的名称;翻回第267页,在第11行又提到“褶子和披”的称谓。全书中可圈可点之处甚多,唯有这一处给我留下了极为突出难忘的印象,使我不禁赞赏中石兄不愧是一位学者型的书法家,纠俗正谬,治学严谨的精神,令人敬佩!

 昆黄是中华民族的国粹艺术,应当维护它的尊颜和洁净,不能让错别字所玷污,免得招人诟病戏曲人没有文化。旧时艺人们虽然文化水平不高,但在呼名上是没有错误的。不知哪位始作俑者,不清楚名称的来历,信手将提手(扌)旁写作了“巾”字旁,这样一来,不单“帔”与“披”的读音不同,等级也变了。“披”是家居便服,“帔”是官场礼服,随之,人物所处的生活空间也变了,违背“宁穿破,不穿错”的常规。有人说,既已如此,就“约定俗成”吧!我说:“不成”。这毕竟是两件不同的衣物,怎能混淆?查《说文解字》和《辞源》《辞海》,都没给二者之间划上等号(=)。是错必纠,不必姑息。我想正好借此提醒戏曲研究界同道和钟爱戏曲的朋友们,应学习欧阳中石先生匡正陋俗、一字不苟的治学治艺精神,杜绝以讹传讹,谬种流传,这是对国粹的爱护,以此告慰逝者于泉壤之下。

中石兄,安息!        

 愚弟 钮骠拜悼

 愚弟妹沈世华均此

                   辛丑(2021)谷雨节于杭州良渚文化村

                       随园嘉树 时年八十有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