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思欧阳中石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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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思欧阳先生||郑晓华:少就是多 —— 欧门求学摭忆

郑晓华 中国书协分党组副书记、秘书长

 中石先生早年跟京剧名家奚啸伯先生学艺,后考入辅仁大学哲学系(后来并入北京大学哲学系),接受哲学学科训练。戏剧、哲学、书法,三个学科本来壁垒分明。但是在老师那里,却发生了奇妙的聚合反应。这使他在书法教学上,生发许多睿智,我等诸生,无不受其溉沃。

 “少即是多”( Less is more)是现代建筑理论的经典名言,出自德国现代建筑大师路德维希·密斯·凡德罗,其思想高度和丰富内涵,影响了一个时代建筑行业,也波及造型艺术其他各门类。

 我没有听到先生提到路德维希·密斯·凡德罗,但是凭着先生长期从事多门艺术实践而获得的经验、敏悟,以及哲学专业思维赋予他对客体进行抽丝剥茧式的思维训练,他在书法艺术的直观教学中,异曲同工,体悟并总结出人类艺术的共同大道:少即是多。

 先说一个比较“功利”的“少即是多”。

 我刚入学的时候,临池功夫欠佳,诸体都不成字。先生让我先学行书,临《怀仁集王圣教序》。一天上课我带了一本《怀仁集王圣教序》到先生书房。他拿起朱砂笔,翻着字帖,这儿圈一个,那儿圈一个,大概圈了五六十个字,然后把笔一放,说:行了,就练这些吧。他接着给我解释说:多了不一定好;抓住最精彩的,一个顶一个,少就是多;哲学的方法就是不下死功夫,通过“具体”解决“一般”,巧学,用智慧夺取时间;你把这五六十个字研究透了,王字行书的笔法规律也就熟悉了;关键是每一个字要研究透,化为自己的。我按照老师教的方法,集中精力就那五六十个范字下了一番苦功夫,对行书的结体、用笔果然驾驭自如多了。但是练了一段时间,新问题来了。单练这五六十个字,运笔基本会了,也能连结成字了,但每一个字都“单蹦”,字和字之间的关系出不来,这问题怎么办呢?先生也看出了我的心思,他说:学《集王圣教》都会有这个问题,不单是你;因为《集王圣教》本来就是集字,彼此之间没联系;接着看看二王手札,看他那些字,它们之间是怎么呼应的。我于是找来二王集帖,找其中行书,做了一些有针对性的练习,有了一些进步,得到老师的肯定。不过惭愧的是我的悟性差,到现在我也没有完全能够解决学《集王圣教》“单蹦”的后遗症;我至今不太敢写四尺通篇行书,而好作四字八字,诚非敷衍塞责,深层原因盖在于此。

 再一次听他说到“少”和“多”的关系,是在讲解欧字楷书造型规律的时候。这个例子,老师在教学、电视讲座中多次引用。

 老师在欧字里是下了很大功夫,深入骨髓了。所以他的楷书,得欧字灵巧、雍容、华美,非深得此道者不能解其妙。老师对欧字的灵巧,观察入微。特别是类似“日”“曰”“四点水”等部位的处理,善用“少即是多”。如凡涉及“日”字的文字组合,方框内的那一横,他一定处理得很灵巧,把点或短横写得很小巧;两边的方框,一边略搭上一点,一边留白,甚至两边都留白。按一般人看来,似不够粗壮,和周边不匹配。但放远了一看,那个地方黑白关系,特别虚灵,一下把整个字的气氛给调节了,显得通体灵动。老师说,这些地方的处理,像人的眼睛,必须活;你看演员在舞台上表演,靠的就是一双眼睛炯炯有神滴溜转吸引人;如果眼睛不动,这地方你给堵死了,那就没灵气了,不动人了。先生还比划做实验给我们看:如果把这一笔写粗壮了,把那地方堵磁实了,那这个字的造型就僵死了。

 再有一次听他说到“多”和“少”的事印象深的,是关于写字的一些动作。比如经典作品中入笔经常有一些装饰性起笔,这些东西在早期大师如王羲之那里是很少见的,属唐人之后羼入。我们在临写的时候,意识不到多了不好,有时会很夸张。先生说,装饰可以,但不能多;写字像舞台艺术一样,演员化妆,画眉,涂口红,必须恰当,恰到好处;多一点点,描眉、涂口红出线了,那就坏了。先生有一句名言:写字是没有穿上行头的戏剧。这句话我觉得分量很重,反映了他在作为视觉艺术的书法和作为舞台艺术的戏剧之间,在两者大相径庭的表现形式背后发现了存在艺术基本原理的共同性。对这个问题,他是经过了深入思考,而且得出了自己的结论。对照前面引的在现代建筑史上人尽皆知的密斯的“少即是多”,我不能不感慨:一个从事的是世界上最古老的东方艺术,一个从事的是西方最前卫的现代建筑艺术,他们的思想却殊途同归,碰撞到一起了;这充分说明,艺术是全人类共同的;不同的是媒介载体,共通的是人类艺术的价值理想——那种通过观察、思考、创造,赐予人类心灵以幸福的审美理念;所以中国书法,西方现代建筑,在大师的思想层面,他们偶尔在人类艺术思想的长廊相遇,互相挥手致意,也就丝毫不足为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