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思欧阳中石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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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思欧阳先生||潘亮:永远的怀念

潘亮  首都师范大学原纪委书记


 先生离开我们一年了,我时常回想起与先生在一起的美好时光,他的音容笑貌时时浮现在脑海,许多往事历历在目,无限思念涌上心头。

 我与先生相识20多年,1992年初我调任学校党委宣传部工作,经常有媒体要采访先生,因此与先生相识。2009年任学校纪委书记,分管宣传工作并分工负责联系书法院,这样与先生的接触越来越多,关系也越来越密切,代表学校陪同先生参加许多重大活动。

 先生去世时,责任和感情使然,我匆匆赶写了一篇缅怀文章,主要介绍先生的生平和成就,因篇幅所限,许多细节未能展开。学校召开追思会,谨选取与先生许多往事中的一些片段,以寄托我们的怀念和哀思。


一、质朴低调

 在首都师大有几位被人们尊称为“先生”的重量级学者,其中,前不加姓氏,后不带名字被称为先生的,特指为欧阳中石先生。

 第一次见先生是1994年筹备学校40周年校庆,有记者要采访先生,我到先生家落实采访事宜,见到先生,自我介绍并说明来意后,我说,“您是大师,记者执意要采访您”。先生马上说,“你把我说小了”。我一脸茫然,感觉是不是有什么不敬。先生接着认真地说,“我比大师大,我是老师”。我这才如释重负,顿时我们都轻松地笑了。

 先生是我国当代德高望重的大家,但他始终认定自己是个普普通通的“教书匠”。2007年先生荣获“全国模范教师”荣誉称号,当时先生因病未参加颁奖大会,次年学校为先生举办了隆重的颁奖表彰会,安排宣传部制作一部介绍先生的电视专题片在会上播放。为做好电视片,我们查阅了大量的文字和音像资料,片子做好了,叫个什么名字好呢?想来想去,先生最引以为自豪的是教师这个职业和称号,他一生从教60余载,先后教过小学生、中学生、大学生,从大专、本科、到硕士、博士、博士后,这一经历在国内可能是绝无仅有的,最后片名定为《一辈子的教书匠》。虽然片名直白,但体现了先生一生孜孜不倦的追求和挚爱。会上,先生郑重地将“全国模范教师”荣誉证书和奖章捐给学校,并将事先准备好的“模范教师这份殊荣应当属于我们这个集体”手书斗方捐赠给学校,如今先生这份墨宝在校史馆展出。

 先生淡泊名利,为人低调谦和,从不宣扬炫耀自己。许多媒体想采访他,他则是能推就推,2013年中国教育电视台要拍一部先生的电视专题片,编导事先在北京、山东查阅了大量资料,十几页的脚本都写好了,最后先生硬是拒绝了。先生晚年依然活跃在教学、科研、创作第一线。2014年,他用一个多月时间从浩瀚的中华经典中,选出最具有代表性的60余则中华美德古训书写,应邀在国家博物馆展出。临近开展,筹办开幕式、发请柬都需要确定展览主题,先生执意不写自己的名字。我说,“展览只写中华美德古训展,不写名字,观众都不知道是谁写的,而且展标连个主语都没有”。经过反复做先生的工作,最后先生无奈才勉强同意。《中华美德古训》出版发行,在先生的坚持下,书法集最后确定为首都师范大学编。

 中华美德古训展为期半个月,期间先生去现场七、八次之多,从车上下来到展厅要走很长一段路,而且在展厅一站就要个把小时,对于一位86岁的老人来说实在不容易。每次从国博回来,先生都累的筋疲力尽。记得一次先生实在是太累了,直到回家进了电梯才说,“这又是一天啊”。紧接着,先生又用一个多月,戴着老花镜,拿着放大镜,完成了《中华美德古训学生读本》的书写。那段时间,先生实在太忙太累了。随后在北航举办“中华美德古训北京高校巡回展”,因规模不大,我们考虑不必请先生出席开幕式了,把这个想法和先生一说,他说,“不行,咱不能大的参加,小的不去,爱大嫌小”。


二、德高望重

 先生书写的书法作品中“德”字用得很多,如“立德树人”“天道崇德”“崇德弘文”“崇德力行”“抱德如山重、持心若水平”等等。他在各种场合也反复讲对“德”的理解,告诫人们,为人做事做学问,要心中有“德”,“德”字当先,先生一生就是践行崇德力行的典范。

 先生是当代德高望重,令人仰慕的大家。每次陪先生外出,总有许多不同年龄段的人像年轻人追逐明星一样,争着要与先生合影,我一边搀扶先生,一边将身体倾向一侧让出个空隙,以满足这些粉丝的愿望。2013年我陪同先生出席在全国政协举办的“海峡两岸孔孟文化书画展”。在贵宾休息室,一位身体微胖、笑容可掬的男士快步走到先生面前,很恭敬地说,“我很敬仰您,想与您合张影,可以吗?”合影之后,先生悄悄地问我:“这个人是谁?我不认识。”我问工作人员才得知,此人是时任国民党中央副主席蒋孝严。2019年学校校史馆建成,曾接待了一批来自台湾大学的学者,得知欧阳中石先生在首都师大从教,十分敬慕,在校史馆先生书写的“立德树人”大幅书法作品旁合影留念。

 先生是著名书法大家,找先生题词的自然很多,特别是对一些教育部门、文化单位,几乎有求必应,从不收润笔费。2013年我带队去学校对口支援单位青海师大,临别时,青海师大领导交给我两万元钱,说这是省政府让转交先生的,我认真写了收条。回京当天我就到先生家中,将钱交给先生,并说明这是青海省政府让我转给您的,感谢先生为青海省书写的作品,先生执意不收。我说:“钱已经拿回了,并且写了收条,我也不好办。”这时先生急了,脸沉了下来讲:“这是我的规矩,你拿来的,你就负责送回去。”正巧不久,青海师大领导来京出差,我把钱又请转交了回去。

 先生题词很讲究,每一幅都用心用情,既简要明了,又朗朗上口,掷地有声,少有生僻怪字,体现了深厚的国学功底。如为青海题写的“大美青海”;为国防大学题写“将军本色,善武弘文”;为海淀艺术节题写“文化之海,艺术之淀”;2012年梁振英担任香港特首,全国政协委托先生写幅字以表祝贺,先生用四尺整张写下四个大字“众望所归”;2014年学校60年校庆,我请先生写一幅给校友的寄语,没想好如何表达,写了三个备选的词。过了两天,先生让学生送来了他书写的“成行桃李、俱是栋梁”,生动地表达了母校对校友的祝福与期望。


三、乐观豁达

 先生天性乐观,对任何事情都泰然处之。他一生历经坎坷,1972年,先生由家返回通县学校,在东单等车时,为抢救一位被挤到汽车底下的小女孩,左脚被汽车碾压造成无菌性坏死,落下残疾,44岁时便开始拄上了拐杖。48岁时因积劳成疾突发脑血栓,脸部留下了半瘫。66岁时又突发脑溢血留下“偏盲”后遗症,两眼右侧盲视,视野只限正常人一半。所有这些,可以想象对于正值中年、又酷爱运动的他是多大的打击!然而,先生却始终以乐观豁达的心态,面对这些不幸,以顽强的毅力,高负荷地工作,把全部精力都投入到他所热爱的教育、京剧和书法教育事业中。在先生的努力和引领下,首都师大成为我国第一所覆盖了大专、本科、到硕士、博士、博士后完整的中国书法教育体系的高校,成为我国第一个以书法为研究方向而设立的博士学位授权点,我国第一个书法专业博士后流动站,教育部第一个书法类艺术师资人才培养培训基地,中国书法学科中唯一国家重点建设学科,第一个省部级重点学科。在他的倡导下,学校建立了“中国书法文化研究院”及中国大学第一家“书法文化博物馆”。

 先生每天日程总是排得满满的,一进先生家门,就能看到一块小黑板,上面密密麻麻地记着近期的活动安排。只要先生在家时,每天从早上8点到中午12点,下午从3点到晚上6点,家里客人总是一拨儿接一拨儿的,有全国各地、社会各界来看望的,也有以往的学生来请教问题的,家里总是洋溢着欢声笑语,其乐融融。先生知识渊博,虽已80多岁,仍思维敏捷,有一般人不可及的聪颖、智慧和幽默,听先生谈历史、说文化、讲书法,是一件很受益、很幸福的事情。

 在先生的计划中,他还要做许多事情,要编写《美丽中国》,用书法赞美祖国的大好河山;编写《德和天下》,期盼世界大同;他还要在山东青岛、聊城“弘文书苑”基础上,继续在河南、吉林开设“弘文书苑”,弘扬中国的书法文化;还计划参加若干书法展,给学生以支持和鼓励……


四、处世恬淡

 先生处世恬淡,朴素超脱,在生活上对自己要求极其简单。多年来,先生一直住在学校教职工家属楼,不大的客厅里堆满了书,从拥挤的客厅到卧室,只能侧身而过,客厅桌子旁摆了几把椅子,来客多了坐不下,有的只能站着。我曾问先生,现在许多教师都在外面买了宽敞的商品房,您何不考虑置换一下?他笑着说:“当了一辈子老师,就是愿意和学生在一起,住到外面房子大了,学生来我这儿就不方便了。”

 先生关心学生的成长,凡是有学生来求教,他都乐此不疲。学生的书法展,他欣然题写书名或展名,不论是在北京还是外地,他能参加就参加,体现了对学生的关爱和鼓励。学校有事情,请先生帮助,他总是爽快答应。每当和先生谈及国家发展、社会进步、学校成绩,先生总是连声说“太了不起了”。学校有些工作征求先生意见,他提出意见或建议前总是谦虚地说“你看这样好不好”。

 先生的生活方式极为简单恬淡,平时很少外出吃饭,即使赶上饭点,对方也盛情挽留并已备好,他也坚持回家吃饭。先生到外地参加活动,对方盛情款待,山珍海味他基本不动,餐桌上必有平时爱吃的凉拌白菜心、花生米、馒头和地瓜。2013年我和书法院老师一同陪先生去青岛参加活动,赶上在火车上吃午餐,先生是山东人,不习惯吃列车上的米饭套餐,要了两个大烧饼就着茶水,就是一顿饭。凡是陪先生外出参加活动,定好时间,我都是提前五到十分钟到先生家,每次先生早已准备就绪,端坐在桌边等着我们。前些年,北京雾霾严重,有时连续几天昏天黑地的,我们劝先生:“你年龄大了,这么严重的雾霾,尽量别出去了。”先生幽默地一笑说:“没关系,已经习惯了。”

 先生在生活上对自己要求极其简单,对社会和他人却有求必应。他捐资设立了“首都师范大学中国书学奖”,在曾就读的中小学设立了“春晖奖学金”,先后为汶川地震灾区、济南儿童福利院捐款。2010年他将获得的“首都杰出人才奖”百万元奖金,全部捐赠给首都师范大学教育基金会。2013年我陪先生出席中国艺术研究院捐赠仪式,他将“中华艺文奖终身成就奖”百万元奖金,全部捐赠给中国艺术研究院研究生助学基金。每当学生生活困难或家中有难处,先生也都倾情相助。近年来,先生累计捐赠一千余万元,尽自己所能回报社会,服务人民。


 我以结识先生为幸,先生德艺并彰,令我终生受益;更以失去先生而痛,先生逝世,是我国教育界、书法界、艺术界的重大损失,我也失去了一位永生难忘的良师。先生虽然永远离开了我们,但他为我国当代高等书法教育事业所做出的杰出贡献,将永远成为中国书法史上光辉的一页。他那俊朗飘逸、古朴雄厚的独特书体,将永远铭刻在祖国的大美山川。